陆广悦时刻关注着男人的面部变化,以便能找到点破绽。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博皊没有因为他的试探表现出一点不对劲,他说:“处于朋友的立场,我的做法确实不近人情,但我有很严重的晕血症,未免给你们添麻烦,我才一直没出现。”

  陆广悦没发表任何意见。

  这晕血症只要演技牢靠,真实性没法核实,他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过于较真。

  从理性分析上来看,陆广悦觉得这个男人和姓文的关系说不上多好,可能真被自己说中了,友谊脆弱的连塑料都不如。

  毕竟到现在为止,他都没在对方身上看到任何悲伤的负面情绪。

  卓羽燃坐在一旁死死抠着大腿肉,疼痛并不能麻痹他的恨意,他双眼片刻不离地盯着博皊,如果眼神有力量,博皊早已千刀万剐,凌迟而死了。

  然而男人还是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言语得体,逻辑清晰,不论陆广悦以怎样诡异的角度询问,他都能完美地避开话语中的陷阱为自己开脱。

  博皊向警方透露的信息很简单:

  自己大门不出,不可能犯罪。文冀严来尚城纯粹是出于对傅家收藏的好奇。他本人身心健康,自己过去也没看出对方有任何精神疾病。

  他知无不言,从头到尾都很配合,问什么说什么,但仔细想想又什么都没说。

  到最后还隐晦地阴了一把沈家姐弟和傅容宪三人。

  到笔录接近尾声时,陆广悦也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这家伙显然比老狐狸傅容宪更难对付,也更加狡猾。

  博皊就像一座陡峭的高山,让陆广悦燃起了战胜他的斗志,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尽快捋顺线索,排查出新的头绪。

  他倒要看看,这人是真的无辜还是尾巴藏的够深。

  在送他们离开前,博皊始终没有说起其他的事,正常人都会问一下案件进展,起码表面上要装出关怀死去朋友的样子,顺带问一下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离开。

  但是博皊没有。

  他似乎对所有事包括自己的处境都漠不关心,全程冷漠以对。

  这不免让陆广悦对他的怀疑更深了几分。

  这人到底在有恃无恐什么,像是料定了他们不能把他怎样。

  这让他之前升起的雄心有了挫败感。

  他走出房门后问小同事:“昨天时元思死后,有盘问过他没?”

  小同事回忆了一下,肯定地回答:“有,老大你当时吩咐过,只要是那段时间里在宅子里的,都要询问,一只臭虫都不能放过。”

  陆广悦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揽住他,“你马上把他和文冀严两人昨晚的笔录调出来给我看,要快。”

  说完他似有所感地回头看卓羽燃,发现他站在门口不动,就问他:“喂,你怎么了?”

  卓羽燃朝他尴尬地笑笑,“想和博先生借个洗手间,你们先走吧,我马上来。”

  陆广悦怀疑地打量他,“这么着急?走廊尽头就有……”

  然而卓羽燃不等他说完已经开始敲门。

  更让人不解的是,还没等他敲第二声,门就开了。

  自己离开前分明关好了门,难道是博皊一直站在门边,所以才能这么快做出反应?

  陆广悦本想走回去等他,结果一眨眼的功夫,卓羽燃就进去了,身形堪称迅速敏捷,门也砰的一声阖上,再没有动静。

  他困惑地抓抓头发,忍不住嘀咕:“看来真的很急……”

  ***

  与陆广悦以为的不同,卓羽燃是被一股未知的力量强拉进房门的。

  他确实是找了个借口想要单独和博皊见面。

  鉴于这只恶鬼的危险程度,在有无辜群众的情况下,是绝对不可以和他撕破脸的。

  可笑的是,恶鬼似乎洞悉了他的全部想法,早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卓羽燃被不容抗拒地拉扯进去,又被毫不留情地扔在了地上。

  幸好客房内铺了地毯,倒是没有摔疼。

  与离开前不同,房间内的灯关着,除了阳台外透进来的天光,四周漆黑一片。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看清博皊的所在。

  男人双手怀胸靠在门边,五官在夜里并不分明,但那双妖异的眼睛容不得人忽视,闪烁着骇人的冷冽锋芒。

  卓羽燃发现自己的脚踝、手腕、腰肢都被化成锁链形状的黑气缠绕,行动被限制,全身动弹不得。

  他成了恶鬼的囚徒。

  这些已经实体化的玩意儿还在不断游弋,与肌肤产生摩擦,冰冷的气息宛如来自酆都鬼蜮。

  皮肤因为冷冰冻得发青发紫。

  博皊不再玩角色扮演的游戏,他恶劣的目光在卓羽燃身上不断逡巡,“借用洗手间?”

  卓羽燃愤怒地看他。

  自博皊诞生,仇视自己的人何其多,他并不在意多他一个。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黑气忽然收紧,深深勒进卓羽燃的皮肤里。

  博皊指着里边洞开的门,朝他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洗手间就在那里,去吧。”

  敞开的门里乌漆嘛黑,眯着眼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恶鬼明知这不过是自己随口编造的借口,却非要他进去,动机十分可疑。

  莫非他受到启发,想要把自己溺死在洗脸台或者马桶里?

  卓羽燃出了一身冷汗,他拼命挣扎也没法撼动黑气分毫,反而被凌空提起,像一只落在屠户手上待宰的鸡鸭。

  他被迅速扔进了洗手间,脑袋还嗑在浴缸上,差点脑震荡。

  等他挣扎着站起来,先前困住他的黑气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洗手间里没开灯,只能勉强看清设施的大致轮廓。

  卓羽燃摸黑走到门边用力推了推,果然纹丝不动,像被焊死了一样。

  电灯的开关也失灵了。

  卓羽燃愤恨地锤了好几下门,才将心口燥郁的闷气发泄了出来。

  然后他从裤袋里掏出另外几张符纸捏紧,又咬破手指警惕地环视这处狭小的空间。

  恶鬼才不会无聊到只想关他小黑屋,恐怕接下去要面对的东西凶残程度不会太低。

  按照恐怖电影的套路,现在绝不可以照镜子,镜子里通常会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鬼。

  卓羽燃不敢靠近镜子和洗手台,身体紧紧贴在门边,时刻留意着风吹草动。

  时间在压抑死寂的氛围里分秒流逝,就在高度紧绷的心弦因为长时间的平静开始趋于松懈的时候,浴缸的方向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从他的角度是看不见浴缸底部情况的。

  水声仍在断断续续地出现,被潮湿狭窄的空间扩大了数倍。

  他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就像有个人正坐在浴缸里泡澡,时不时用手将水淋在身上。

  可眼睛却捕捉不到任何鬼影。

  视觉上的障碍才更可怕,因为人类与生俱来的脑补能力会把十分可怕的感官放大到二十分。

  先前咬破的手指已经止了血,卓羽燃又在上头补了几下,将伤口扩大。

  疼痛能让人清明,在危险靠近的当下能迅速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卓羽燃竖起耳朵不敢松懈,不久后浴缸里发出的响动与先前有了很大不同。

  非要形容,那就是洗澡的人洗的心满意足准备出浴了。

  地面瓷砖上发出一只脚尖着地的黏腻动静,然后是哗啦哗啦的水声。

  对方跨出一只脚,艰难地从浴缸里爬起来,接着是另一只脚着地。

  啪嗒——啪嗒——

  它光着脚一步步朝他这边走来了。

  空气也因为危险的靠近变得粘稠,干燥的空间像经历了梅雨季的洗礼,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水渍。

  天花板、墙壁、地面,就连洗手台都开始不断向外渗水。

  地漏无法在短时间内排干净这些疯狂涌出的水流,已经消极怠工。

  水温冰冷刺骨,很快从运动鞋的孔洞里渗透进去,将袜子浸湿,足筋被刺激得一抽一抽的疼。

  虽然还是看不见,卓羽燃却清楚地感觉到它已经近在咫尺了。

  就在他想尝试符篆能否对这只隐形的鬼物起作用时,突变乍现。

  卓羽燃感觉浑身一冷,那种冷和水带来的冷感不同,就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皮肉里,附在了骨髓上,连灵魂都被黏住。

  痛苦让他摔倒在地上,身下冰冷的水缓缓流动。

  没过多久,卓羽燃惊恐地发现自己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有一个陌生的人格代替自己拿到了主导权。

  他成了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只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缓慢站起来,然后去开身后的门。

  门外是一串敲门声。

  咚咚咚——

  谁在外面?是博皊么?

  身体里这只鬼又要操控自己去做什么?

  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淡定,连外头另一只恶鬼的存在都顾不上了。

  门很轻易地被打开,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自己”的身体突然僵住,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人,下意识抗拒地想要把门关上。

  然而事态的发展越发诡异,门被抵住了,不管使多大的力气都无法与之抗衡。

  卓羽燃悲哀地发现,“自己”被掐住脖子,连拉带拽地拖曳在地面上,中途甚至被扇了几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

  还有比现在更憋屈的处境吗?连敌人在哪都看不到。

  他像个破麻袋被拖回浴缸边,脖颈上的手不容抗拒地将他半个身体朝水里按。

  卓羽燃一头扎进洗澡水里,鼻尖甚至能闻到精油球的芬芳,香味很高级,充斥着金钱的味道。

  但是随着水一起灌入口鼻胸腔的滋味实在不敢恭维。

  强烈的窒息感和呕吐欲让意识逐渐迷离,生命力也在拉锯中不断流失。

  很快“自己”就彻底成了死尸,颓然地倒在浴缸里,一动不动。

  卓羽燃的意识并没随着身体的死亡消散,反而灵魂出窍悬浮在半空,继续目睹这出惨剧。

  亲身经历死亡是什么感觉,他总结不出来。

  悲痛吗?不甘吗?愤怒吗?

  似乎有,似乎没有。

  也许死后就真的脱离了人的七情六欲,什么都不会有了。

  卓羽燃有种解脱了的轻松感。

  似乎这几年压在心口的负担都在身体死亡的那一刻卸了下来,灵魂都轻盈了很多,再不是连梦里都沉甸甸的疲惫了。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尸体被抱起带离浴室,意识却还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过了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一声物体掉在坚硬地面的沉重声音。

  卓羽燃识海一痛,回神发现自己坐在浴缸边,脑袋还嗑在上头嗡嗡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