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周家,在村口放了两个炮仗,众人跨过火盆,喝了糖水吃了米糕后,送葬的三四十个人开始吃午饭。

  饭后,这些人又乘坐大巴一路吹吹打打地前往镇上的墓地安放骨灰。

  现在的墓地寸土寸金,多数人家都是把逝去的亲友骨灰安置在柜子里。

  按照村子划分,开辟出几十间十来平的狭长房间。

  两边靠墙处分别立着一排淡色的金属柜子。每一隔就像快递柜一般的大小、样式。

  周金和胡玉花把周老爷子的骨灰盒、遗照摆放进去,小心关上柜门后,在透明夹层放入一张两寸照片,插上一小束花。

  到这一步,算是成了。

  卓羽燃没有进去,他站在小房间外看着里面各人的喜怒哀乐。

  他看到有几个年纪颇大的大爷大婶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不时对某个柜门上的照片说上几句话。

  在柜子里的,是他们曾经的家人亲友、从小一起玩耍的兄弟闺蜜。

  生死阴阳用一扇柜门把他们彼此分隔开,垂垂老矣的他们面对已经作古的故人,心里在想什么呢?

  卓羽燃不忍再看。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风烛残年的自己只能以这种方式和曾经亲密无间的家人好友见面的话,自己恐怕也会生出死意吧。

  外面的天一碧如洗,蝉鸣聒噪。

  周家人陆续离开,房间里逐渐寂静下去。

  卓羽燃顺着走廊向外走的时候,一阵风从他身后拂来,冰冷的气息让裸露在外的皮肤战栗,酷热的气温悄然远去。

  他忍不住回头,只见穿着寿衣的周老爷子站在小房间的门内,苍白的脸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他朝对方脚下看,果然没有影子。

  卓羽燃白了脸色,外头天光大亮,日头高照,青天白日的见鬼,真是刺激到了极点,也毁三观到了极点。

  他感到一阵眩晕恶心,想溜之大吉,可一双脚就是不听使唤。眼看就要脱离人群,让周老爷子注意到自己这个“异类”,卓羽燃简直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手拉住了他,让他从刚才的障壁中脱离出来。

  卓羽燃醒神的刹那,才发现自己跟着沈悠就快要走出这片长廊。

  他条件反射地又想回头,却被对方牢牢扣住脖颈。

  沈悠告诫他:“好奇心害死猫,离潘多拉的魔盒远一点。”

  卓羽燃头皮发麻,直到站在大太阳底下,被烈日暴晒,那种如影随形的阴霾死气才彻底远离。

  路上,他忍不住再次问沈悠昨天的那个问题:“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吗?”

  沈悠头疼,对方天赋太逆天,昨晚的忽悠还没超过48小时,就无效失灵了,保质期也太短了。

  他发自内心地不想把原本可以过普通人生活的卓羽燃拉入他们这些人的黑白世界。

  他心里直打鼓,对方不是幼稚园的小屁孩。一个清醒的成年人,是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三言两语骗过去的。

  他绞尽脑汁,最后才故作神秘地竖起食指贴在自己淡色的唇上:“嘘!子不语怪力怪神!”想要用圣人语录劝对方不要多思多想,远离封建迷信。

  没想到,卓羽燃听后脸色大变,似乎三观再次碎裂成渣,许久才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一个人发狠地朝大巴跑去。

  “小卓他怎么了?”楚亚疑惑。

  沈悠无辜地摊摊手,自己的话至于让他这么大反应吗?圣人的话难道不对吗?

  卓羽燃上车后就闭眼不说话。

  沈悠观察了他一路,除了知道他在装睡,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突然很烦躁,没有缘由的烦躁。

  殊不知,卓羽燃的内心现在惊涛骇浪,火山喷发,好比世界末日。

  他觉得自己悟了,明白了沈悠无法宣之于口的深层含义。

  他觉得沈悠是在隐晦的提醒他,虽然这个世界真的有鬼,有科学无法解释的阴间力量,但是我因为某个原因无法明确告诉你,所以我现在只能暗示你。

  少年,就看你有没有悟性了,你去悟吧。

  其他的卓羽燃或许不了解,但是大学修过儒学方面选修课的他知道:

  儒家是相信鬼神存在的。

  只不过,他们不主张谈论、崇拜鬼神,而是告诫世人要对此敬而远之。

  所以沈悠所言的重点是什么?那必须是承认世界上真的有鬼。

  想到这,他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一个人的三观在短短的两天内,反复碎成渣滓,对于心理承受力真的是极大的考验。

  ***

  吃完晚饭,楚亚告诉卓羽燃明天周家还要办一场道场才算彻底结束,不过这些她已经全权交代给谷哥金哥两人,因为明天她要请一天假去医院复诊。

  她让卓羽燃也不用过来了,只需去明月街帮许阿姨一起照看店里生意就行了。

  晚上仍然是搭沈悠的顺风车。

  路上两人意外的沉默,好像又变回了昨天早上的陌生人状态。

  卓羽燃想找个话题聊聊,思考了半天才发觉自己和沈悠也不过只认识了两天。

  兴趣爱好、背景经历,对方的一切自己都无从得知。

  真是头大如斗,他暗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又后悔白天的所作所为。

  怎么办?大家还要工作相处,今天要是不把这个结解开,以后岂不是更尴尬。

  就在他抓耳挠腮,火烧屁股地想着怎么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时,沈悠突然把车停在市区的一家奶茶店门口。

  “嗯?”不等卓羽燃反应过来,车门就被对方拉开,沈悠把他拖下车,推开了奶茶店的玻璃门。

  刚走进去,鼻子就被一股混合着水果清新的浓郁甜香俘虏。

  卓羽燃觉得自己就是泡在一锅奶茶里,上下翻滚的珍珠芋圆。

  收营员是个二十出头扎着马尾的小姑娘。她看到进来两个帅哥,立刻精神大振,双眼发光:“晚上好,请问要喝点什么?”

  沈悠在菜单上点了点,问卓羽燃喝什么。

  卓羽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各种五花八门,根本不知道啥玩意儿的名字让人更加不知所云,又实在不好意思一个个地去像店员请教。

  沈悠似乎看出了对方的囧困,就指了指一旁半人高的广告立牌说:“就来这两样新品。”

  卓羽燃想到昨晚的西瓜、雪糕,连忙打开手机想要结账,结果沈悠手速更快,根本不给他请客的机会。

  三四分钟后,两人各自拿了一杯奶茶面对面坐在靠窗的角落里。

  吸了一口,卓羽燃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满嘴的小料混在一起,浓稠得像一锅粥。爆表的甜度让舌头强烈抗议,原来甜蜜也能这么折磨人。

  卓羽燃勉强咽下这口奶茶,忍不住想念昨晚的西瓜和可爱多。

  他抬头一看,发现沈悠也因为这一口差点当场去世,表情十分滑稽,一个没忍住,就噗嗤笑出了声。

  他立马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神色。

  只见沈悠把奶茶推得远远的,一副嫌弃到死的样子,说:“这家店不出半年,一定倒闭。”

  卓羽燃笑得露出小白牙,那股腻歪的恶心感也得到了缓解,他小心地瞄了一眼店员,见对方没有注意他俩,才放心地悄声向沈悠吐槽:“像打翻了糖罐子,甜得想吐。”

  说完,他俩相视一笑,原先的尴尬沉默一下豁然开朗。

  “对不起,”卓羽燃嗫嚅道,“白天我不该不声不响跑了,还给你脸色看。”

  沈悠哼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两天的见闻,真让我大开眼界。”卓羽燃用吸管搅了搅奶茶,各种稀奇古怪的配料越发分不清谁是谁,“这些东西和我过去十几年里接受的教育相违背,我心里很不好受。”

  卓羽燃蔫了吧唧的样子让沈悠更加烦躁。

  看来白天的说教没起到丁点作用,对方压根没有听进去自己的告诫。

  “沈悠,你也看得到那些东西吧,”卓羽燃无比肯定地说道,“不然你不会在这两天里这么多次的一直提醒我帮我。”

  沈悠很无奈:“你不用因为这些彷徨不安。过去二十多年你都是个无神论者,那么将来你也可以继续坚守本心,信仰你的唯物主义。把这两天的见闻当成一场噩梦吧,离开寿庄,你仍旧可以过以前的生活。”

  卓羽燃摇摇头,“我已经和楚姐签了劳动合同,即使要走,也要等楚姐康复或者找到合适的人交接工作以后。”

  “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害怕,可是并不想逃避,我是不是有些精神不正常?沈悠,当初你发现它们的存在时,你怕吗?你想逃吗?”

  我怕吗?我想逃吗?

  沈悠捂住心口,嘴唇颤了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店门外一辆私家车开了远光灯,强烈的光线穿过奶茶店的窗户肆无忌惮地照进来,落在男人过分漂亮的脸上。

  深邃的五官光影分明,沈悠说:“阴阳有别,希望你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敬畏,清醒自持,永远快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