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龙涎香>第一章 ·殃及池鱼(上)

  作为将军的儿子,瑾襄自幼只喜欢两样东西:一是打仗,二是媚媛。其实归根到底他只喜欢媚媛,但媚媛是个生性高傲毒辣的美人儿,瞧不起任何人,只有在瑾襄向她展示各种新鲜古怪的珍玩时才肯跟他说说话,而一切新鲜古怪的珍玩只有在打了胜仗后才能从溃败的敌方掠来,所以瑾襄天天盼着打仗,打胜仗,而且是要大胜仗——这样王宫总管就有可能在某个傍晚时分来向将军表示祝贺,因为是以私人身份来的,说不定就会把养女媚媛带在身边。

  王宫总管是个老太监,长得白白净净,说话柔声细气,而且满面慈爱的微笑。第一次见面时他拉着瑾襄的手,对将军赞美不停,开口闭口都是“咱们的孩子”如何如何,听得瑾襄十分纳闷,偏着头稀奇地瞅着那光溜溜的下巴和香喷喷的脸,心想这人分明不是自己的娘,什么时候自己就成他的孩子了?

  瑾襄瞅着王宫总管,媚媛就在王宫总管的背后瞅着瑾襄。她穿着粉色的小袄,粉色的裤子,金丝绣花的葱绿色缎面鞋,皮肤雪白,眼睛是碧绿的,有着狭长的金黄色瞳孔,怎么看怎么像猫。其实她是蛇蝎,像蛇一样会缠人,像蝎子一样碰不得,但瑾襄当时不知道,只觉得她美丽可爱,而且猫一般妩媚活泼、神秘莫测。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带媚媛去池塘边,要带她看打胜仗后刚得来的人鱼。

  “人鱼唱歌可好听了。”瑾襄说,用一根细竹枝啪啪地抽打着水面,带起闪烁的白色水花,涟漪荡漾,水下巨大的影子不安地游动起来,游到远处才露出了上半身,是美丽的少女模样,头发里点缀着珍珠,脖子上戴着沉甸甸的铸满花纹的纯金项圈,纯金的链条将这金项圈连在假山顶端的巨石上。

  “假的!”媚媛断然截口道,“她们都是哑巴!”

  瑾襄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因为他也只是听说人鱼唱歌动听,从来没有亲耳听见过真实的歌声,而且家里这条人鱼确实也从来没有唱过歌。他想了想,又说:“他们说,趁人鱼活着的时候把她的眼睛挖下来,那眼珠就会变成宝珠,比翡翠珠黄金珠都珍贵。”

  “假的!”媚媛又蔑视地说,“不过是死鱼眼睛,什么宝珠!”

  瑾襄有点儿脸红,也有点儿生气,于是闷声不响。但是过了片刻他又自言自语道:“把人鱼的皮活剥下来做成衣服穿,到水里自然就会游泳……”

  “假的!”媚媛放声嘲笑起来,“不信你试试,保管淹死你!”

  “那你想吃人鱼肉吗?”瑾襄不好意思地小声问,“他们说很好吃,吃了还能长生不老。”

  “假的!”媚媛脱下小巧精制的鞋袜,把两只雪白的小脚放进水里,一上一下地拍着。“我才不信呢。”她骄傲地说,“我也不想长生不老。”

  远处的黄金锁链哗啦哗啦响,人鱼沉入水中了,水面的涟漪渐渐平静,金色夕阳的光斑跳跃着融为一团。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瑾襄丧气地问。

  “因为我试过呀。”媚媛无动于衷地回答,“我用针扎,用刀割,用烙铁烫,一片一片地撕下她们的鳞,但是她们都不会发出声音。我挖了她们的眼睛放在盘子里,什么破眼珠子!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还招了好多苍蝇,生了虫。我剥了她们的皮做成衣服穿,可我还是沉到水底去了,还着凉伤风了……不过我没吃她们的肉,因为我不喜欢吃鱼。但我爹吃了,说味道还不如小羊羔肉香呢。”

  “你家也有人鱼?”瑾襄惊奇地问,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家里才会有这样的稀罕物。

  “有,好几条,不过现在没了。”媚媛说,“我把她们的尾巴劈开,想看她们会不会长出腿来,结果都死了。”

  瑾襄半张着嘴,绝望地看着媚媛——好几条!好几条!一条都难得!她居然有好几条!然后他沉下眼去看媚媛的脚,觉得那一定是天上地下最好看的脚,因为这脚的主人有好几条人鱼,却一点儿也不珍惜,所以她无与伦比。他想怎么样才能讨她的欢心呢?

  “你看什么看?”媚媛侧着脸,冷冷地呵斥。

  瑾襄有些羞愧地转过了脸,心想她生气了,却听媚媛说:“亲我一下。”瑾襄吓了一大跳,再转过脸来怔怔地看媚媛,却见媚媛把右脚从水里举了起来。

  瑾襄气得满脸通红,对媚媛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媚媛还是侧着脸,冷冷地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瑾襄想了想,见左右没什么人,便硬邦邦地弯下腰,很不高兴地用嘴唇在那湿淋淋的雪白皮肤上飞快一触,没感觉出冷热,也没有什么气味。

  媚媛咯咯笑了,把嘴唇凑在瑾襄耳边,小声道:“其实人鱼的眼睛可以变成宝珠,但一定要月圆之夜出生的人鱼,而且不能用刀挖。要把她们倒吊着,过四五天后,她们的脸就肿了,眼睛就鼓起来了。然后在月圆之夜,用一个黄金的小圆筒罩在她们的眼睛上,轻轻一弹,眼珠子就会自己蹦出来。这时候要用盛满新鲜露水的碧玉碗接住,在月光下放一夜,那眼珠子就会变成像小月亮一样漂亮的宝珠。”

  瑾襄倒吸了一口气,目瞪口呆地问:“真的么?”

  “呐,这个就是。”媚媛偏着头,把耳环上圆溜溜的大珠子亮给瑾襄看。那珠子半透明,果真像月亮一般散发着银白的虹辉,细细看去,又有一线深蓝或浅碧的光芒闪烁不已。

  瑾襄紧迫地盯着媚媛的耳际,试探着伸出手。媚媛很大方,偏着头不动,让他摸了摸耳环上的宝珠。瑾襄觉得指尖忽冷忽热,好像触上了流动的月光、露水和沁满花香的夜风,又像是摸到了凝固的血块。他觉得一阵心慌,头皮麻酥酥地发痒,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儿。他难过极了,因为在这个美丽的小姑娘面前一丝上风都没占着,所以他起了非常坏的恶毒念头,想要狠狠地欺负她一下,比如打她一下,或者咬她一口,总之要让她受委屈地大哭,这样男子汉的颜面就抢回来了。于是瑾襄忽然用手捧住媚媛的脸,再次飞快地亲了她一下。他的本意是亲她的面颊,不过因为慌乱失去了准头,他的嘴有那么一点点覆在了媚媛的唇上。

  碧绿的眼眸和狭长的黄金瞳孔对准了瑾襄。瑾襄开始后悔,然后觉得害怕,越来越害怕,最后吓坏了,所有的念头都飞了,心也不跳了,浑身上下的皮肤血肉一寸一寸地僵硬、冰凉,仿佛彻底变成了石头。于是媚媛哼了一声,从容不迫地狠狠扇了瑾襄一耳光,并且抿着嘴,用力地推着他,搡着他。瑾襄先还没明白这般推搡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媚媛是想淹死他,这时候他已经从汉白玉的阶梯上落进水里了,而媚媛还用从他手里抢来的细竹枝没头没脑地抽打,逼得瑾襄不得不从最后一步阶梯上继续后退,落进了深水。

  王宫总管虽然是个太监,不过他娶了一房年轻美貌的妻室,还收养了几个孩子。国王年纪还不大,王宫里的一切几乎都是总管说了算;而王宫总管又和将军的关系非常好,将军的手里掌握着整个王国的兵马,所以很难说现在这个国家的主人究竟是谁。

  王宫总管出身寒微,不怎么识字,但现在大富大贵了,就有了收集珍奇的爱好。他的妻子和孩子大概也算是他的一类收藏。他先前收养过的男孩女孩,有的死掉了,有的出嫁了,现在媚媛是他唯一的女儿,最珍爱的藏品,他宠她宠得没谱没边。所以媚媛只要拽着他的袖子撒撒娇,要跟着他去将军府,他就准带她去。

  媚媛到将军府就和瑾襄一起玩。瑾襄把自己所有的宝贝都呈给媚媛看,最水润的玉佩、最大最圆的珍珠、雕刻着许多珍禽异兽和无数花朵的小砚屏,那些飞羽皮毛的纹路比半根头发丝还细。瑾襄想,不管媚媛看见什么,只要她稍有喜欢的神色,就把那东西送给她。但媚媛每次都鄙夷地哼道:“什么破烂!”她向瑾襄炫耀自己佩戴的翡翠,还有鸽子蛋大小的明珠,把那精雕细刻的小砚屏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掉了好些花瓣和飞禽的头。瑾襄屡屡在她面前吃败仗,媚媛便咯咯笑,然后在左右没人的时候,媚媛骄傲地把脸一偏,允许瑾襄用嘴唇在她面颊上轻轻地蹭一下,这就算没有胜负了。

  唯有一次媚媛看上了瑾襄的一把匕首,平淡的乌木手柄,黑色的鲨鱼皮鞘,没有镶半粒珍珠或彩绘的花纹。正因为这么寒酸,媚媛反而多看了一眼。“这是我爹给我的,要我一辈子好好保管。”瑾襄郑重地说,“匕在人在,匕亡人……”

  媚媛压根儿就没听,自顾自地把匕首拔出来玩赏。沉甸甸黑黝黝的刀身寒气逼人。媚媛用两只手握着匕首,把刀尖抵在瑾襄的心窝,然后碧绿的眸子紧紧盯着瑾襄的眼,眨也不眨。瑾襄一动不动回视那对猫似的眼珠,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心口的疼痛。这时有丫鬟进来为少爷小姐送点心,见状吓得尖叫,摔掉了托盘狂奔出屋,直喊杀人啦杀人啦。这时瑾襄才低头,发现胸口染满了血,血迹还在不断扩大。

  “嗳,给我罢?”媚媛说,把匕首举在眼前细看,一丝血迹也没有。瑾襄一时没回答,媚媛便生气地把匕首丢在瑾襄脚下,尖叫道:“我才不稀罕呢!”

  等大人们都赶过来时只见媚媛在哭,她扑进王宫总管的怀中,把脸埋在养父的绸衫里,颤抖地惊惶尖声道:“血!血!”

  “乖囡不哭,不哭。”王宫总管抱着媚媛柔声哄劝,对将军歉然道,“小女胆怯,怕见红。”

  将军检查瑾襄的伤势,伤口很深,匕首已触上了肋骨。也幸亏是触上了肋骨,不然很可能就扎破了心脏。“她说她什么都不怕,所以我想吓吓她……”瑾襄垂着眼不高兴地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谁知道她真哭了,胆小鬼!”

  媚媛只俯在王宫总管的怀里失声痛哭,瑟瑟发抖。瑾襄是将门虎子,日后驰骋沙场,还要杀人不眨眼哩,花骨朵似的媚媛怎么会有他那么大的胆呢?见了这血淋淋的场面,自然吓得不轻,此番去后,很久都没有再来。瑾襄在家里吃得好养得好,伤很快就痊愈了,不过一想起媚媛那大哭的模样胸前伤疤就隐隐作痛,好像他不仅一塌糊涂地惨败,还要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败得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将军和将军夫人议论过这两个孩子的交往。将军夫人反对,因为王宫总管如今再富贵显赫,那也是个太监;媚媛是他的养女,说起来来历真是不明不白,而且看看媚媛那撒野的小罗刹样儿!将军没吭声。不过将军夫人的话模糊地传到了瑾襄的耳朵里,瑾襄似懂非懂。等瑾襄痊愈后媚媛再次来时,两人并排坐在水池边的汉白玉阶梯上,瑾襄看四下没人,便告密一般对媚媛说:“我娘说,以后不许我娶你。”

  “啐!谁要嫁你!”媚媛斜着眼睛看瑾襄,哈哈大笑起来,“以后我要当王后!”

  瑾襄生气地看着媚媛,他本来有个完美的计划:如果媚媛表示不开心,那么为了安慰她,他就要告诉她一个秘密。他想这个秘密或许会是他唯一的珍宝,能够让媚媛惊奇欢喜一下。这或许会是他唯一的胜利,没想到又吃了败仗。

  媚媛只是把黄色的鲜枇杷果倒在裙子里,一颗一颗地剥着吃。她把零碎的果皮丢了一地,嘟起嘴,鼓足气,噗地一声把枇杷核吐出去,有的落在地上,有的就飞进水里,全然没有一点儿小姑娘的秀气斯文样。

  “你看这个。”瑾襄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香囊,两面都绣着牡丹花,缀满一百零八颗淡紫色的小珍珠,四角垂着金黄色的流苏。但这不算稀罕,稀罕的是这香囊的气味幽雅高贵,馥郁绵长。这是宫廷或最显贵的豪门才能得到的最名贵的香料。毫无疑问这个小香囊是将军夫人的。瑾襄要得到这个东西没少花心思,倒不是将军夫人吝惜宝贝舍不得给,而是不高兴儿子要这女人才用的东西,简直不像话。

  媚媛嗅了嗅,皱着小鼻子没说话,看起来不大喜欢。

  “是……是龙涎香!”瑾襄结结巴巴地说,“是龙从海底飞起来的时候,龙的唾液滴在海面凝结成的……最好的香料……”

  “假的!”媚媛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揉着肚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哈哈哈!才不是什么龙的唾液,哈哈哈!其实是……哈哈哈!是海里一种长得像大鱼一样的巨兽拉的屎粑粑!哈哈哈!你喜欢臭屎就自己闻罢!哈哈哈!我才不要!哈哈哈!恶心死啦!”

  媚媛一面笑一面朝旁边挪开了一尺远,浑身颤抖,似乎真怕瑾襄用那巨兽的粪把自己熏臭了。瑾襄简直说不出话。这分明是最上等最名贵的香料,他又撒娇又捣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宝贝,居然会被她污蔑为“屎粑粑”!屎粑粑!亏她说得出来!不过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像凭空真的落下一团臭哄哄软绵绵的东西砸在头顶,砸得他满盘皆输。他真的有点儿生气了,紧紧攥着香囊直到捏变了形。“不要就算了。”他咕哝道。

  媚媛已经把大个儿的枇杷都吃完了,剩下最后一个最小的拿在手里。她先用指甲在果皮上划出印子,然后小心地翘着手指,变戏法一般,居然把果皮剥成了五瓣花的样子,果肉则完整地露了出来。“呐,给你。”她轻柔地把那朵花一般的枇杷果递在瑾襄面前。瑾襄惊得犹如被雷劈了,从没见媚媛这般和善,方才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反正这香囊她不要,他也不会戴。是不是龙涎有什么要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罢。正要接过,媚媛却得意地大笑起来,把枇杷狠狠丢进水中,乜着眼睛看瑾襄,傲然道:“才不给你呢!”

  媚媛不仅把那颗枇杷丢下了水,她还把耳环解下来丢下水,把头上戴的碧玉钗摘下来丢下水,又专注又开心地凝视着水面。

  “你干什么呀?”瑾襄问,实在搞不懂这绿眼睛的漂亮小姑娘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因为他们本不是同样的人,所以他永远也猜不中她的心思。

  “好玩。”媚媛说,把黄金镯子也砸向水面,“水花没有一个是相同的。”

  水面泛起了波纹,黄金锁链哗啦啦地响,人鱼从水底浮了起来,她比刚刚放进水池里时消瘦了很多,并且有些鳞片脱落了,看上去不如原先漂亮了。她游向岸边,把一只耳环放在汉白玉的阶梯上,然后翻身又沉了下去。片刻后,她把另一只耳环和钗子镯子都捡回来了,然后回到水底,再也不出来了。

  “哦,这个更好玩。”媚媛又咯咯笑起来了,瞥了瑾襄一眼。瑾襄心里咯噔一下,想她大概是想把自己丢下水,看自己能砸起什么样的水花,要是人鱼不把自己送出水面……

  “其实……”瑾襄慢慢道,“把人鱼的尾巴劈开,是可以变成腿的。”

  “我知道。”媚媛用手指轻轻地卷着发梢,漫不经心地说,“不过要用很特别的法术,要用很特别的刀,很特别的药,只有会黑密术的法师才能做。”

  “你知道!”瑾襄惊奇地看着媚媛,“那你……你!”

  她明知道却还自己随随便便地动手把家里的人鱼都劈死了。

  “我就想试试,有什么不可以的?”媚媛若无其事地说,转着绿眼珠自自然然地看着瑾襄,“反正不给她们劈出腿来,她们也要死。你家这条也活不了多久啦。”

  “你怎么知道?”瑾襄怀疑地问,心里已经相信了,嘴上偏放出不相信的口吻来。

  媚媛不说话,脱下鞋袜,用脚上上下下地搅着水,轻轻地哼着歌。过了好一会儿,瑾襄不高兴地说:“哼,你骗人。”

  “你值得我骗么?”媚媛没有生气,反而咯咯笑起来,“告诉你罢,人鱼只能活在海水里,放在江水河水还有这种池子水里她们就会生病,鳞会一片一片慢慢地掉下来,如果不送回海里,等她们的鳞掉过一半,她们就死了。如果把她们的腿劈开,她们就能变成人,到岸上来活着,还能说话,还能唱歌,不过不会游泳啦,掉进水里就淹死。”

  瑾襄瞅着媚媛,他想如果再追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媚媛多半又是那样若无其事地回答“因为我试过呀”。

  “那你说,她还能活多久?”瑾襄指着水池子问。

  “我怎么知道!”媚媛说,又沉下了脸。

  瑾襄轻轻哼了一声,高兴起来,忍不住想拍手,心想她终于落下风了。

  “不过或许也能多活几年……”媚媛拖着嗓子缓缓说,听起来曲折柔曼,说不出地动听。“因为你们家的池子,连着大海呐。”她又咯咯地笑起来了。

  王国里最先出现人鱼,是将军打败了一个南方的临海小国后从那里运来的。当时很稀罕,供入王宫,国王又颁赐给了大臣们。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立刻迷上了这种半人半鱼的东西,家里能养上一条人鱼就像得了凤凰一般值得骄傲,于是那个战败的临海小国每年不停地把人鱼送入王国。进贡的人鱼都有着娇美少女的上半身,也就是说,都是年轻的雌鱼。有人把她们养在巨大的湖里,还专门找来了年轻的雄鱼,想繁殖出小鱼。结果通通失败,因为这些鱼在淡水里不发情。于是饲主在水里加春药,结果第二天鱼全部死了,和所有寻常的死鱼一样,白肚皮朝天地漂在水面。

  养在淡水里的人鱼鳞片逐渐脱落,寿命不过一年半载,而王国里人人喜欢这等宠物,临海小国送来的人鱼简直供不应求,虽然王朝律法严厉禁止,还是有许多人因为黑市走私人鱼而暴富。后来从临海小国又传来了新的供纳,就是劈开了尾巴长出了双腿的人鱼,这就不叫人鱼,而叫鱼人了。鱼人几乎和人一样,但远比寻常女子美丽娇媚,能活数年乃至十数年,容颜却不会衰老,达官贵人们就把她们纳为侍妾。一时间王国里人们又稀罕起鱼人来,要临海小国多多地进贡。但把人鱼的尾巴劈成人一样的双腿是很复杂很艰深的技艺,几乎是一种秘密的法术,临海小国里会这种法术的法师寥寥无几。王国派人把其中一位法师接到京城来,让他传授这门技艺,同时等不急临海小国送来鱼人的高官显贵请法师来家里,要他把先前豢养的人鱼变成美人。这让法师很为难,因为——他说——法术成功的可能本来就只有三成,而且有一个关键的步骤必须是在洁净的海水里进行;如果没有海水,或者在淡水里进行,十次法术能成功一次就不错了。但王国的官员们还是让他开门收徒,并不吝惜把自家的人鱼送去试试。果然是绝大多数失败了,只成功了一两回。这不仅是因为没有海水,还因为养在王国里的人鱼身体正渐渐衰弱,经不起这大动干戈的折腾。官员们商讨了一下,觉得还是直接让临海小国进贡比较容易,于是告知这个法师,他可以回去了。

  法师临行之前收到了将军家的邀请,邀请他的是将军的公子瑾襄。瑾襄请他来看看,能否把家里养的一条人鱼的尾巴劈开。法师很不耐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敢得罪瑾襄,于是乖乖地去了。瑾襄置办了很丰盛的筵席招待法师,然后领他到了水池边。池子里有一条很憔悴的人鱼,尾部鱼鳞脱落已接近一半了。“十年了。”瑾襄对法师说,“再不把她的腿劈开,恐怕活不了了。”

  法师吃惊得发抖,他想不通这条人鱼为什么能在一个水池子里活上十年。他用右手小指蘸着池水放在唇边尝了尝,舌尖在那一点湿润里搜捕到了一丝淡淡的海的味道。

  瑾襄按法师的要求准备好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屋子里除了光洁的石头地板和一个光洁的汉白玉石台外还有三只巨大的木桶。石头地板和石台用海水冲刷过,那些海水是用马车拉着巨大的木桶从临海小国运来的。通常运人鱼也是这般,而瑾襄命人用十架马车运了二十只桶,桶里只有海水没有人鱼,实在稀奇。不过人们说,将军家的公子做事就是有些出人意料,换了别人这举动不是傻就是疯,而瑾襄这么做则是潇洒。

  法师和瑾襄沐浴完毕,然后法师拿出两套用药水浸泡后晾干的白麻布衣服,自己穿了一件,另一件让瑾襄穿上。人鱼被抬到了石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瑾襄弯着腰,用一个大水瓢舀起桶里的海水浇在她身上,好像要把她洗得更干净。法师打算给人鱼喂药,让她麻痹昏迷,因为用刀划破手指都会痛,何况是把下半身长长的尾巴劈成两条。如果人鱼在剧痛中挣扎起来,就算尾巴变成了腿,多半也是畸形瘸子和瘫痪。但是当法师把药送到人鱼嘴边时,人鱼绝然地闭着嘴,坚决不吃。法师想了想,这条人鱼已经很衰弱了,而药是有毒的;吃少了没用,吃多了或许就毒死了,这剂量确实不好掌握。于是他采取另一个办法,就是用牛皮绳子把人鱼牢牢地捆在了石台上。然后法师在长长的鱼尾上涂满了一种稀软的白色药膏,接着点起一枝香,围绕着石台踱步,喃喃念诵咒语。瑾襄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法师踱了十来圈,香燃完了,白色药膏也通通渗进了鳞甲里。法师走到石台边,用手轻轻一抹,鱼鳞便应手而落,露出了光溜溜的粉白的肉。这时法师打开了一个大木匣子,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上百把不同形状的小刀,还有奇怪的钩子钳子和针线。

  虽然瑾襄一直站在旁边,不过这把尾巴劈开的法术到底是怎样的他仍没看清楚。他很专注地用水瓢舀起海水来冲洗人鱼,人鱼直直地盯着他,直到昏迷后闭上了眼。这时瑾襄才发觉眼角余光里一片鲜红。那是当然的,海水带着血流了满地。瑾襄稍微瞅了一下法师,发现鱼尾巴已经分开了三分之一。其实不是劈开,而是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地飞快割开,割不同的部位用不同的刀,每把刀使用前法师会低低地念一句咒语。瑾襄看不轻法师的动作,只觉得他的手在轻巧地晃动,犹如蜜蜂的翅膀,然后就是一片血淋淋的改变。法师把肌肉小心地剥开,将鱼骨露了出来。瑾襄垂眼看人鱼,看她确实还有微弱的呼吸,同时不停地把海水浇在她的脸上和胸前。等他再看法师时,法师也正紧张地望着他,手里攥着一把刀,刀锋搁在两截骨头的接缝处。瑾襄深吸了一口气,舀了满满一瓢海水泼在法师的手上。法师如那昏迷人鱼一般闭上了眼,他不看,而是凭感觉……微微喀地一响,长长一截鱼骨被拆下来了。昏迷中的人鱼似乎叹了一口气,瑾襄俯身看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她的呼吸确实没有停。

  法师把那截鱼骨放进一只盛满海水的木桶,又往桶里加了好些药汁药末,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双手在水中不停地翻搅。瑾襄的额头冒汗,他已经舀尽了一桶水,开始用第二桶海水浇淋人鱼。等第二桶海水用去一小半时,法师回到了石台边,手里拿着两条粉红色的人的腿骨和脚骨,天知道他是怎么把那粗长一截的鱼骨变成这般模样的。法师花了好些时间才把腿骨和人鱼上半身的关节连接妥当,下面的事情似乎容易了,他又把肌肉裹在了骨头上,并在连接处抹上半透明的药膏,好像是要用这东西把肉和骨头粘起来。法师的动作依旧是快得让瑾襄看不清,即便如此,瑾襄把第二桶海水全部浇完时,事情仍没有结束。瑾襄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离开了。

  天已经黑了,没有月光,瑾襄想起很久以前在媚媛耳垂边见过的那两颗圆圆的半透明的珠子。媚媛很喜欢那对耳环,一直戴着,忽然有一天不戴了,换了别的。瑾襄问为什么,媚媛说搞丢了一只,没办法,只好不戴了。瑾襄顿时豪言壮语道:“以后我去帮你找月圆之夜出生的人鱼,帮你做新的耳环。”媚媛又咯咯娇笑起来,说:“假的!我骗你的!那是琉璃珠。不管什么时候出生的人鱼,鱼眼睛就是鱼眼睛,变不成宝珠!”瑾襄再次目瞪口呆,那些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了一下的、说得活灵活现的什么倒吊啦、肿啦、鼓啦、蹦出来啦,居然是假的么?

  瑾襄忽然觉得浑身冰凉,原来是方才出了一身的大汗,把衣服都浸湿了,现在被夜风一吹,自然冷起来了。先前衣服上的药水现在被汗液打湿,弄得皮肤上有些火辣辣的疼。瑾襄疲乏地叹了口气,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呆呆地等着。

  为什么失败的总是他呢?

  不知过了多久,法师从屋里出来了,神情也是疲乏得近乎虚脱。他对瑾襄无力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弄好了”。

  人鱼的下半身严严实实地裹满绷带,过了一个月,绷带拆除了。这时瑾襄已经派人从临海小国运来的新的海水,他用这些海水为新生鱼人清洗掉了肌肤上的血污和药渣。这是两条多么漂亮的少女的腿啊,修长笔直,白皙娇嫩,纤细的脚踝和露珠般圆润可爱的脚跟,微微拱起的脚背,脚趾甲是粉红的,好像小小的花瓣。

  又过了一个月,新生的鱼人学会了走路,她走起路来犹如在水中漂游一般轻盈优美。再过半年,她能流利地说话了,她的声音像画眉鸟一样婉转动听。她几乎可以说是整个京城里最美丽的鱼人了,但瑾襄把她珍藏起来,从来不给外人看。越是如此,人们越想看,瑾襄的朋友们甚至千方百计地来偷看。他们冒着让瑾襄大发脾气乃至绝交的风险,好不容易溜进了后园里美丽鱼人的闺房,可闺房里空空的,什么都没看见——瑾襄已把她送人了。

  送给高官了么?

  送给显贵了么?

  或者送进王宫给国王了么?

  瑾襄把鱼人送到了王宫总管的府第,送给了媚媛小姐。媚媛把鱼人退还回来。于是瑾襄骑着马,让鱼人坐着车,亲自把鱼人再次呈现在媚媛面前。媚媛坐在堂上,仪态万方。珠帘低垂,瑾襄站在外面。

  媚媛说:“我不稀罕!”

  瑾襄说:“让她和你作伴罢。”

  媚媛说:“我要把她煮成汤吃了!”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鱼人默默地看着瑾襄,瑾襄笑了笑,把她鬓间一朵松垂的珠花插好,说:“没事,她不喜欢吃鱼。”停了停,他又说:“再说你也不是鱼。”

  媚媛有很多丫鬟,不过没有一个让她喜欢。丫鬟们都怕她,因为她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折磨人的方法。丫鬟们偷看媚媛在闺房里拷打鱼人,用蜡烛烧她的指尖。鱼人浑身发抖,哭着说:“没有!没有!”媚媛烧了很久,把鱼人的十个手指尖都烧伤了,然后把十个脚趾尖也烧伤了,鱼人一直说没有、没有,于是媚媛就不再折磨鱼人了。她丢掉了火烛,亲自给鱼人包扎上药,让她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轻柔地对她说话。

  鱼人并没有做服侍媚媛的丫鬟,反而是很多丫鬟来服侍她。在媚媛面前,她虽然已经变成人了,不过仍然——或者说越发像一只宠物,媚媛叫她就是——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