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难揣测的, 莫过于人心。

  晏采自有记忆始,他的生命中便只有一件事——修行。他从十岁开始入道,不论是无方清苦的修习生涯, 还是在滚滚红尘之中行走的几十年, 抑或是无方后山那隔绝了人烟的幽闭秘境,不管在何时、何地, 遇到何种纷扰,他都从未曾质疑过自己的道心。

  师尊曾说, 他生下来就是应该修道的。他易于修炼的体质,难以被外物动摇的本心, 无不证实了师尊的判断。

  不过,和许多修真者不同,他其实并不疏离于红尘。他以对人间的至情入道, 所以反而格外热爱这人世。但就像师尊嘱咐的那样,他的心必须是浩瀚的, 足够装下这整片天地, 而不能被一花一木所蒙蔽,也不能耽溺于任何微小的人事。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情之一字扯上关联。

  艰深的修行一途早就将他的心磨成了平镜,没有任何感情能让他的心泛起波澜。单调平稳的山间岁月早就绘成了他的人生底色,但按照严苛的无方清规, 他还是在山下游历数十载, 以求勘破世俗扰攘。他见证无数痴情绝恋,目睹各色爱恨纠缠,他的心还是幼时的那面平镜。

  他没有生出过任何情愫, 也无人敢凑到他跟前,对他表达不一般的情意。

  这次的遭遇,却是对他过往所经历的一切的否定。

  原来他实力那般不济, 原来是他太过自负。没想到,一场囚禁,一次强迫,一个天真又危险的人,就能将他的心镜打得破碎。他不仅没能化解此劫,反而任由自己沦陷,妄生了情念。

  更可耻的是,他的情,乃是由欲而起。

  欲是肮脏和卑劣,是吞噬道心的妖魔,按理来说,他这样的修真者,一辈子都不应该生出欲。

  他彻底堕落了。

  没想到的是,从他自甘堕落开始,他的心反而逐渐安定。既然他无法抵挡,那就认下自己的情和欲,主动把舒愉装进自己的道心之中。他坚信,既然他自小以至情入道,对一人的情也并不与对天下的情相悖,那么总有一天,他还能再度稳固道心,去除心魔。

  都说触底反弹,他接受了堕落的事实,便有了重新向上的勇气。即使他心系的那一个人,暂时并不能回报他同样的情意,他也未曾绝望过。

  晏采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撞了一下,他怔怔回神,一个小女孩仰头看他,迅速说了声“对不起”,又追逐着同伴往前边跑去了。

  他站在薄暮里,四周是喧嚷的人潮,吆喝声此起彼伏,没有片刻安静。他只觉得心上空空的。

  比起得知被欺骗时的绝望,此时的他,真真正正地产生了万劫不复之感。

  经历了那样难堪的场面,也知晓了残酷至极的真相,他竟没有第一时间抽身离去,反而站在这里,以一个肮脏下流的身份窥视。

  他在想什么?又在渴望什么?他不敢承认。

  他本以为,早在臣服于舒愉之时,他就已经将自己践踏至最低处,不可能比这再低。没想到,深渊是无止境的,堕落的路径永远没有尽头。

  他麻木地低下头,原来他的道心已这般龌龊了吗?

  人心难测,他竟连自己的心都无法掌控了。

  想到舒愉离开山洞时死死地抱着那盆兰花,晏采嘴角不由地扯出一抹笑。他此刻竟分不清,是被欺骗的愤怒多一些,还是发现舒愉从没喜欢过他的绝望多一些。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离去,用看不见尽头的时光将此劫化解。但他却被莫名的力量压制在原地,一点都动弹不得。

  另一边,舒愉正无聊地看几个弟子吵闹。她们确实一点都不畏惧她,一个二个坐在饭桌前,互相揭露彼此的丑事,满嘴没停过,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脸都涨得通红。

  明明刚开始都是在她面前夸耀自己,细说最近功法练到了几重、在门派试炼中拿到了什么名次,但说着说着,就变成揭露对方的老底,数落彼此犯下的过错。

  饭菜逐渐变得温凉,话语声却是一点未歇。

  舒愉掌心握着一双筷子,直直地在饭碗中戳了几下,单手托腮,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有点想念晏采了,虽然他总是很安静,接话时也说不出几个字,也常常不喜欢听她的歪理。但他的气息确实好闻,在床上的样子也真的很乖。

  怎么就叫他给跑掉了呢?舒愉无意识地又搅合了几筷子。

  众弟子见她这反应,很有默契地全部噤声。大家面面相觑,低眉敛目地想副宗主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见这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突然开始小心翼翼左顾右盼,舒愉噗嗤一笑,“你们继续聊,我听着呢。”

  她指了指一个杏眼圆脸的弟子,“阿襄,你丢了那么珍贵的一味药草,曼心长老没罚你?你还敢拿到我面前说?”

  那弟子微愣,手指稍稍有些僵硬地指着右侧同门,小声道:“副宗主,你听岔了。这件糗事是阿凝做的。”

  “哦,是嘛。抱歉,我刚刚确实听得不太仔细。”舒愉皱了皱鼻子,又道,“你们继续。”

  一直沉默的纪兰生偏头看向舒愉,眼底是浅浅的探询,“累了么?”

  “嗯,是有些乏。”虽说修真者可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入眠,但舒愉近日以来操劳太多,昼夜不分,属实有些疲倦。

  听出她话语中的恹恹,纪兰生微微点头,“那我们先回去。”

  一堆人当即结了账,走出店门。

  舒愉只是随意朝大街上望了一眼,没想到竟看见了那个如霜似雪的人,一时之间来不及生出喜悦或愤怒的情绪,只是颇为不解。

  纪兰生也没有控制住,眼睛微微眯起。

  晏采竟然还敢出现在舒愉面前?竟是他高估了这位所谓大德的廉耻心么。

  那叫做小元的男弟子骤然看到晏采,瞳孔一瞬间放大,刚准备跑到他面前表示自己的尊敬之意,让仙君感受一下问天宗人的礼仪。

  就见他们那位一向很好说话的副宗主,赫然释放出一道猛烈锋利的灵力,直直朝晏采仙君身上劈去。

  更惊悚的一幕出现,晏采仙君竟然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舒愉这一击,素色衣袍嘶的一声划开一道裂痕,滴滴鲜血浸在其间。

  他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一时之间,所有的弟子都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因为舒愉的动静,这小半条街上的人都跑光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问天宗的地盘上乱动手脚,纷纷吓得四处逃窜。

  看着晏采染红的衣袍,舒愉不知怎地怒气加重,只想再给他一记,她刚刚挥出手,袖边却被人拉住。

  她不解地看向纪兰生。

  纪兰生冲她摇了摇头,声音比平常还要暖几分,“舒愉,不要动气。”

  他的声音一向很能抚慰人心,舒愉感到心中燥意平复了些许。

  她走到那犹如雕塑一般的晏采面前,同以前那般笑道:“怎么不跑了?”

  晏采没法回答她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他们面前自取其辱。

  他只是牢牢盯着她衣袖上的一角。那个人刚刚用指尖捏过。

  他抬起头,越过舒愉,视线看向她身后款步而至的纪兰生。纪兰生的目光淡淡的,好像并不因为舒愉这出格的反应而愤怒,只是夹杂着一些鄙夷,对他的不屑的鄙夷。

  晏采只觉得心上卷起暴风狂潮,他既保留着常人的良知,难掩羞愧地想要逃离此地。

  却又像迎来了走火入魔的前兆,各种邪恶的念头将他包裹。他努力克制住颤抖的右手,压抑住向那人一剑劈去的想法。

  晏采,你真是疯了。

  他竭尽全力,向后微微退了一小步。舒愉却伸手抚上了他的衣襟,那被鲜血染红的地方。

  她明明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晏采却下意识喉头一动。

  舒愉竟然在她的道侣面前也这般明目张胆……

  他闭了闭眼,却听舒愉含笑说道:“既然跑了,那就滚。”

  舒愉不明白晏采为何去而复返,但不妨碍她为此感到愤怒。先前她以为他会一直消失,面对已逝的物件,她难免生出点惆怅。毕竟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嘛。

  但他的再次出现,却成功挑起了她的怒火。

  尽管她现在对他依旧有那么一点喜欢,但他的姿态实在太不乖了。她可以接受他之前因为她的强迫而愤懑,却不能接受他在被她许下名分之后,还给她玩这样一出。

  她的历任情人,没有谁敢像他这样不听话。假如他是欲擒故纵,那他就打错了算盘。他也有可能是离开之后,又后悔了,但这也让她生厌。

  不论如何,是他在两人心意相通后,罔顾了她的意愿,私自离开。她何曾给过他这样的权利?

  舒愉此刻极为不爽。

  晏采见过很多次舒愉无情的样子,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忍住喉头的腥甜,尽可能维持面上的平静,视线掠过她身后那人,又回到她眼前,自取其辱地问:“为什么?”

  他虽然没有表情,舒愉却仿佛透过他这张清冷的面容,看到了他千疮百孔的内心。

  被他这副忍痛的姿态取悦到,她的愤怒一瞬间消失殆尽。

  晏采看见她弯起了眼眸,眼睛亮晶晶的,是他最喜欢的温暖的模样。她每一次热忱地诉说对他的喜欢时,都是现在这副模样。

  被她的笑容照耀,晏采只觉得识海内无边延展的坚硬冰雪都尽数消融了。

  他下意识想伸出手,像以前那样,温柔地触碰她的脸颊,就听她笑眯眯道:“玩了你太久,我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