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查理的书>第一百一十七章 

  博纳底河在多伦大陆东部拐了个弯后汇入大海, 白桥正巧处于弯口,另有一条运河贯通东西,大多数客船和商船都经由运河进入白桥。

  而对白桥的印象完全取决于走的是哪扇‘门’进入它。

  亚历山大在拉上窗帘前看了一眼,虽然航速不快, 但远处那一大片灰白色已经看不到了——外人可能把那片白误认为是岸边钙化的礁石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那些是一大片密密麻麻, 遮光蔽日的低矮屋顶。

  用屋顶来形容可能不完全恰当,毕竟大部分建筑都是歪歪斜斜搭起来的棚子,年久失修, 要是不巧有几条野狗在附近打架冲撞, 不小心碰到腐朽潮湿用以支撑的细木头, 就很有可能让整个棚子轰然倒塌, 把躺在里面饥饿得连□□的力气都没有的老人压死。

  然后等待个三五天, 会有人把那堆废墟连同尸体一起拖走,由另一个‘家庭’在原地搭起棚子,等待二十年(或者十年)后再次重演历史。

  “你不是刚回去过吗?‘天堂岛’。路易站在书桌边, 低头仔细戴好一只手套, 那手套做工很精细,但更为出奇的是它的材质——不但又轻又软又薄,还极其有弹性,需要费力一点一点把它完全拉扯开才能戴上,完成后会贴合得仿佛手上第二层皮肤,把阻碍行动的不适感降到最低。

  亚历山大检查好窗帘后才过来帮他, 闻言抿了一下唇。

  大陆对白桥的印象无一不是灯红酒绿的销金窟,无法无天的罪恶地带, 能满足所有幻想的神奇之国, 但很奇异的是, 来过白桥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忽略了白桥的另一面:拥挤、肮脏、贫穷、苦难和疯狂。

  这些名词同样来自白桥,数不清的穷人仿佛永不疲倦的工蚁,在这个一掷千金的地方攒起了一个越来越大的蚁巢,就是刚才亚历山大目光所视的地方。

  那个贫民窟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天堂岛。

  那里并不真的是个岛,而是一大片破烂拥挤的棚户区,是白桥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切被它身边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所遗弃的垃圾和一切没有资格踏入那个世界的人事物都能在天堂岛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它的边界很明显,甚至没有围墙将两个世界做出区隔,但这种泾渭分明的共存模式差不多从白桥成型的那一天就已经存在了。

  天堂岛这个名字是第一代居民取的,至今还依稀能感觉到他们放置于此地,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积极意志,但随着时间流逝却变成了整个白桥疾病、贫穷、困难的集中地,不过天堂岛的居民依旧愿意这么称呼它。

  亚历山大就来自那里。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亚历山大轻轻拉直一只手套指管,好让路易的指尖完全触碰到顶端:“那里变化太快,我已经不认得进去的路了。”

  而且天堂岛也不会欢迎亚历山大这样的人。

  岛民们有一种本能的嗅觉,能敏锐判断出每一个来客的身份,他们也许表面恭敬畏惧,但会从灵魂深处发出‘这是个外来者人’的警告,哪怕亚历山大曾经也是他们的一份子也一样。

  “法希姆告诉过你。”路易不以为意地说,拿起第二只手套。

  作为路易的助手,亚历山大绝少能享受到什么假期,少数空档都来自路易要回福星市的时候,亚历山大通常会因为扫尾工作比他晚半天到一天出发,其间偶尔会有几个小时到空档,就会去看一眼天堂岛。

  法希姆把他从白桥领走的那一天,曾经站在路口对他说:“再看一眼你的老家,你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当时的亚历山大的脑子还不如一个桃核大,根本不知道法希姆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听话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些散发汗臭味的邻居们也都远远看着他,眼神都是不舍。亚历山大觉得法希姆不懂,他的亲人和朋友都在这里,等自己有出息了,他们一定会激动欢欣地穿行巷尾,大声转告,然后一起用他带回来的面包和火腿开宴会庆祝——但后来事实证明法希姆是对的。

  当他穿上体面的衬衫,剪掉头发,学习使用餐具和读写的时候,他身上流淌的血液也因此被不断冲刷,等到他站路易身后,有能力平静看待所有威胁的时候,他身上所存在的天堂岛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

  他的烂赌鬼父亲在他离开的第二年失踪,大家都认为他被债主扔进了博纳底河,而他母亲神智不清,根本分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更别提认出亚历山大是谁——现在即便他带上最好的酒和肉,那个故乡也不会再认同和接纳他。

  “是啊。”亚历山大为路易理了理领口,一片白色很心机的若隐若现:那是他很努力包到脖子上的纱布。

  在白桥里示弱是很罕见的行为,亚历山大不太确定路易想要通过伪装受伤获得什么,不过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助手,他没有对老板的决定提出异议。

  他们时间预估得很准,差不多完全准备好后,就有侍从来报告船已入港,还有……

  “普利玛小姐在港口等您。”那个侍从说。

  这可不是一个未婚小姐该高调做的事儿,看来她是真的很担心。亚历山大这么想着,拿着路易的手杖和帽子,瞥了一眼对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后脑勺,觉得自己老板真算不上是个好男人。

  这差不多就是真正的贵族与狼群的区别,宁可用生命捍卫尊严的思想固然死板且腐朽,但逼格是真的高,换做普莉西亚就绝不会这么做。

  普利玛不会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会引起风言风语和诸如倒贴之类的嘲讽,但她是哈利夫的女儿,谁敢当面这么说呢——只要没有传到她耳朵里,这些不痛不痒的行为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路易倒不至于因为处在被追求者的位置上就拿乔,但也没有因为这个消息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要进入白桥的领域,就多的是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普利玛只是其中少见出自善意的之一罢了。

  他从亚历山大手中接过手杖,目不斜视地直接上了等待在码头上的马车,在不远的地方就是杜鹃号,为伯爵夫人准备的车队已经就位,但因为行李繁琐,只有侍从在来回对接一切细节。

  普利玛的马车是白色的,漆着金色细边,精致的车顶和细节装饰看起来很梦幻——但从码头开始,视线所及之处极尽奢华,造价不菲的马车比比皆是,对比之下伍尔夫家反而显得很低调。

  普利玛没有下车,而是等路易上车后一起并肩行驶,看来这位小姐并没有完全放弃矜持,直到抵达路易在内城的宅邸后,她才轻巧地下了马车,明亮的棕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路易。

  “路易,亚历山大说你受了伤。”她差不多也能算是路易的青梅竹马,很自然地上前,担心地打量他:“你的脸色很不好……是魔女干的吗?”

  “谢谢你来接我,普利玛。”路易朝她点点头:“我们别站着说话,亚历山大,让厨房准备肉桂茶和薄荷糖,我们到起居室去。”

  这是普利玛的口味,但她不是为了下午茶来的,确认路易行动自如后她稍微快活了一点儿,声调也高扬了起来。

  “那些讨厌的家伙不愿意把实话告诉我,所以我来找你,路易,真的有魔女吗?是她让你受伤了吗?”

  “哦?那他们说了什么?”路易摘下帽子,随手递给一旁的女仆。

  “哦,七点钟的时候有消息传说你失踪了。”普利玛轻快地说:“说是魔女袭击了码头,你正好在那儿,被魔女带走了。”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路易在河里消失正是太阳刚下山的时候,一个小时内距离福星市三天两夜的白桥就得到了不能说完全错误的消息,而且明显不是出自路易这一方,说明一直有人在密切监视路易。

  普利玛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这在伍尔夫乃至吉本家都是正常现象,只要手握权力就总有人虎视眈眈,等待时机取而代之,哪怕像她这样的小姐也随时被关注,她只是听说了消息,并不是监视者之一,即使路易反感这种约定俗成的情况,怒火和怨怼也蔓延不到她身上。

  路易确实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反而平和地大致跟她描述了艾莲娜的事,当然,是亚历山大翻白眼的那个版本。

  普利玛被父亲保护得很好,这种刺激的事很容易就让她听得入迷,当路易说魔女已死的时候,她可爱地松了口气,并得体地表示自己只是过来看看他,不应该打扰太久,耽误他航行归来的休息。

  路易没有挽留她,转头吩咐亚历山大送她上马车。

  虽然早有预料,但普利玛还是因为路易过于工整客气的接待感到沮丧,如果不是亚历山大在一边,她都想立刻扭头问身边的女仆玛丽,觉得对方是否注意到自己换了一个新颖的发型,并搭配了最合适它的裙子。

  亚历山大把她送出前庭,轻声称赞道:“您今天很漂亮,普利玛小姐。”

  普利玛眼睛亮了:“是吗?”

  亚历山大笑着让侍者打开车门:“这是没有见过的款式,看起来很精致。”

  “手工刺绣,图案是我设计的——哥哥找了个作坊,那里的人手艺很好。”普利玛说。

  亚历山大和路易一向形影不离,被当作路易的影子,被他称赞普利玛觉得差不多等于路易也注意到了,心情也好转了起来,甚至猜测是不是路易因为性格内敛,借由亚历山大之口夸赞自己。

  她不知道亚历山大会注意到这个,其实是因为他的母亲年轻时就是制衣坊的女工之一,甚至不是刺绣这种技术工种,而是负责染色与浆洗,在她还没有丧失理智的时候,亚历山大曾经听她和年纪稍大的女儿用梦幻的口吻谈起那个建立在肮脏天堂岛里的制衣坊能出产多么高贵美丽、精致无暇的裙子,供内城的小姐们穿,那样一条裙子的造价,可以让她们家建起一间体面的小房子,不用担心雨季。亚历山大甚至记得那个全家都只是勉强吃了个半饱的晚上,那对母女俩热烈的、毫无必要的‘如果神给你选择,你要裙子还是房子’的讨论。

  普利玛不会知道这个。制衣坊对她而言只是个名词,她甚至可能并不清楚自己的裙子能卖多少钱。

  亚历山大双手垂立,在原地目送那辆小巧的双人马车远去后,垂眼看向自己身上同样做工考究,挺括的长外套。

  天堂岛的居民觉得自己身处天堂,并竭尽全力从滚烫的地狱岩浆里捞取赖以生存的一切,而‘真正的白桥’居民从不正眼看天堂岛,因为那里鼠蚁横行,污秽不堪,与人间地狱无异。

  就在一刻,亚历山大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路易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把普利玛拒之门外,但愿意在白桥之外的地方与其他女性建立相对亲密的关系的原因。

  不是因为路易憎恶这个家族、憎恶哈利夫而普利玛是哈利夫的女儿,而是因为在路易和其他人不同,在他眼里,天堂岛和内城的界限并不存在。

  既然如此,为什么在羽翼丰满后依旧选择留下?法希姆为路易留下了可观的财富和前途,也相当于给了他选择权。

  现在他坐上长老之椅,就已经是家族当之无愧的掌舵人,能如果他想退出权力圈,到随便一个远方城市隐退,昏庸无能(原谅他的用词)的亲戚中再无人能反对他,而伍尔夫家族里有的是人等着谁让出位置。

  亚历山大之前一直觉得,路易的野心在白桥顶端,游移不定的作风只是叫对手捉摸不透的手段之一,但现在他开始不确定,他的老板究竟在想什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有点抑制不住工人阶级的DNA。

  亚历山大番外预定。

  普莉西亚和普利玛的名字是巧合,摆在一起才注意到有点相似。

  普利玛是个善良的姑娘,不过路易喜欢更成熟的类型,兄弟俩在这一点正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