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台上清醒的五个人里, 除了唐加乐和清梵，都亲眼见过二十四年前，借灵阵从一只平平无奇的玉色小香瓜里复活出唐加乐, 相似的场景再次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们当然心知肚明。
秋乌即将苏醒, 而楚庭油尽灯枯走至末路，他丹田里的内丹发了疯一般猛烈冲击，急于撕开一条血路破体而出。楚庭的手掌死死抵住腹部, 拼着最后的力气压制那颗不安分的内丹。
“楚庭！”唐加乐揽着疼出一身冷汗的人，不知所措, “我，我能做什么？”
楚庭蜷起身子，疼得眼尾泛红, 攀着唐加乐的手臂, 勉力抬眼看他。他的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唐加乐倾身低头, 把耳朵凑过去, 才听见他在求他：“杀了我……毁掉妖丹……”
唐加乐心疼得眼泪簌簌滚落：“不要！我求你，求你再坚持一下, 我，我来想办法！”
楚庭握紧唐加乐的手, 疼得冷汗淋漓，额角暴起青筋：“没用的，来不及了……”
“别说这种话！我先去破借灵阵，秋乌不会复活的, 你会没事的！”唐加乐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扶楚庭靠墙半坐着, 想起之前楚庭几次因为他的一个亲吻或是一个拥抱而脱险, 离开前，他倾身用力抱住楚庭，在他灰败冰冷的唇上深深吻了一吻，“再撑一撑，我破阵后马上回来，你，你等我。”
楚庭朝他看了一眼，目光深沉悠长，却没力气再回应他什么。
手掌之下，那颗不安分的内丹跳动得越加剧烈，楚庭的手心里开始摸到温热黏腻的液体。仰靠在墙上，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唐加乐匆忙离去的身影很快模糊不清。
也许，他是等不到唐加乐回来了。
好可惜。
最后一眼，竟然只看到了他模糊不清的背影。
缓过一阵剧痛，楚庭唤来葛丰：“葛丰，你去帮帮他，阵里的人和妖，能救的，尽量救。”
他已经没力气完整说话，好像每吐出一个字，都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葛丰不忍心他再劳神，按住他的肩膀：“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去帮他，清梵留在这里照顾你，你好好地等我们破了阵回来。”
楚庭没有应他，只勉强抬了抬手指，示意他快去。
待到葛丰走远了，楚庭才喊清梵近身过来。
他半眯着眼，盯着清梵手里握着的那只装着唐加乐鲜血的储灵瓶，跟他要了那瓶血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指挥他扶自己坐到恰好能看见借灵阵全貌的地方。
清梵边照着做了，边贴心地安慰了一句：“您别担心，唐先生会成功的。”
不是会成功，而是必须成功。
当年秋乌因为幼子在人族受到惊吓后病亡，便挑起两族大战，造成生灵涂炭。如今他与人类的仇怨再加上东风山被灭这一笔，谁知他又会发什么疯！
离开近月山之后，楚庭亲历了人族千年繁华起落，也亲自守着人、妖两族间微妙的平衡，绝不能让秋乌重生，决不能让这一切安宁太平被摧毁！
楚庭握紧手里的储灵瓶，赫然发现，这一刻，他好像能与千年前的殷乐平和解了。
他只是一只半妖，与人类虽有牵扯，但终究是情缘浅薄，在今日尚且会生出要不顾一切阻止秋乌重生的念头，那当年的殷乐平呢？当年生在人族，长在人族，受尽人族偏爱赞誉，又目睹人族苦难的殷乐平呢？
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当年殷乐平离开他走下近月山，和儿时母亲把他留在近月山顶是不同的——
那并不是殷乐平在二选一的选择题里选择了放弃楚庭！
那时的殷乐平只是因为身上的重担，不得不暂时离开楚庭出了趟远门，他只是没来得及让楚庭相信，他会回来的，毕竟近月山是他们的家。
原来啊，从始至终，他的少年都没有放弃过他啊。
楚庭的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不是难过，不是心痛，好像是一种恨不得把自己打碎塞回娘胎里，让一切重新来过的懊悔，又有一种往事已矣，千帆过尽般的释然。
“我需要，你帮我两件事。”楚庭示意清梵靠近些，把那瓶血递回去给他，喘了口气，“我实在没力气了，这瓶血你先拿着，一会儿会要你帮我打开。要是，要是我先咽了气，你就，就直接剖开我的丹田，把它倒进去……”
清梵瞪大了眼睛，这事别说让他做，他只是听一听就觉得疼：“为什么啊？”
楚庭惨白的唇微微扬起，声音低弱，语气却是近几日罕见的温柔：“为了，为了你的那株小海棠能在东区十号楼安安稳稳地多开几年花。”
“嗯？”
楚庭虚弱地抬眼看懵懂单纯的清梵，有些头疼，却还是硬着头皮问他：“还有一件事，你，会抽灵吗？”
那头，唐加乐走至白风身边，就要抽出还扎在他身上的剑。、
白风奄奄一息，却还费力地喊住他：“我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讲。”
被楚庭一剑刺穿丹田在先，被葛丰从伤口灌了一整瓶唐加乐的鲜血在后，白风此时还没咽气，却离咽气已经不远。
白风挣扎着最后的力气，拉住唐加乐的裤腿不让他走：“你到现在还以为楚庭救唐嘉阳只是举手之劳给些灵力吗？不是的，他是用自己的命换唐嘉阳的命，他给唐嘉阳完成最后一轮输灵时，便是他衰竭身死的时候。”
唐加乐顿下脚步，这是什么意思？
天亮之后的那个中午，就是楚庭计划中给唐嘉阳最后一轮输灵了。
也就是说，即使今晚没有来这里，没有秋乌重生，楚庭也活不过明天了。
“难过吗？”盯着唐嘉阳，白风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得逞的癫狂，“我只问你一句，你还记不记得，他是为了谁，才奋不顾身地去救唐嘉阳的？”
记得，他当然记得。
唐加乐的心沉沉地揪痛着，楚庭早就说过的，他救不了唐嘉阳。
可是那时他是怎么想他的？他觉得楚庭对唐嘉阳满腔敌意，是故意不肯救唐嘉阳的，所以他拿话刺他，他在青泽的弱水旁用自己逼他——
楚庭是被他硬生生逼上这条绝路的！
而他，一直到清梵告诉他，楚庭因为灵力透支，虚弱不堪地倒在跨年夜的雪地里时，才知道心疼了；一直到白风告诉他，楚庭油尽灯枯死路一条时，才知道后悔！
白风依旧攥着唐加乐的裤腿，不放他离开：“楚庭要死了！他是被你害死的！”
被白风的话一激，唐加乐心头一痛，喉咙里一甜，“哇”地喷出一口血。
可是，楚庭不想把妖丹给秋乌。
即使楚庭真的难逃一死，他至少不能让楚庭死不瞑目。
唐加乐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他自知亏欠楚庭太多，他已经无法假想更远的以后了，此时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快破阵，阻止秋乌复活，稳住那颗妖丹！
于是，他定了定神，不再理会白风，握住剑柄将长剑从他腹部拔出。
剑刃离体，将白风的身体带起，洒出一片血水。
勉力拖延至此，白风的灵力已经快要散尽，他无法再维持人形，恢复了原身，竟是一只背上有一大块裸露的伤疤的大黄狗。
那是陈年的旧伤疤了，这只大黄狗想必吃过很多苦。
可唐加乐无暇恨他，更无暇怜他，拔剑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大黄狗气息奄奄地侧卧在地上，腹部的伤口有大股的血水不断涌出，他挣扎着抬头，看向借灵阵中光球的方向——
若是秋乌得以成功复生，光球碎裂，他将从那枚光球中走出来。
借灵阵将成，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借灵阵，没有人继续关注白风所在的这个角落。
于是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只满身伤疤的大黄狗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向着光球的方向，四肢跪地，将头深深抵在地面上。
那是一个虔诚恭敬的跪拜的姿势。
他为迎回秋乌奔波忙碌了千年，暗里明里在楚庭身边窥探了千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万事俱备，妖王即将苏醒，内丹自行归位，如今已经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了，他只需要静静等着，等着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叩拜他的王。
取回长剑，唐加乐当即提剑追至阵前，空中悬浮的那个巨大光环已经停止翻转，犹如母亲的怀抱般，稳稳护住其间耀眼夺目的光球。
要破阵，最直接迅速的办法就是一剑挑了阵心。
可是那光球凌空悬浮在比天台还高出三四层楼的地方。若是唐加乐还能御剑乘风，这一点高度自然不在话下，偏偏他如今灵根断绝，与常人无异，站着地面仰望距离自己十来米的光球，手中的长剑连光球边沿的光晕都无法触及。
唐加乐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可以借力的东西。
可天台能有什么？他扫视了一圈，连张能垫脚的凳子都没有发现。
一筹莫展之际，葛丰的声音在唐加乐身侧响起：“庭哥让我来帮你，我送你上去。”
“好。”唐加乐毫不犹豫地横剑当胸，继而便觉得有一阵风将自己包裹住，四面来风都是由下而上的吹，脚下如有高台升起，他踏风而起，很快便被托至阵顶光球处。
光球近在眼前，光芒刺得唐加乐几乎睁不开眼。
他知道时间紧急秋乌随时可能复生，一刻也没敢耽误，眯着眼睛看准了光球中心，一剑干净利落地刺进去，横向划开，将巨大的光球一分为二。
只听得“轰”的一声，一蓬红光自光球中绽放。
唐加乐被随着红光迸发出的一股强劲力量震开，虽有葛丰为他借来的风托着，摔落地面时五脏六腑还是一阵被移位般的剧痛，震得他呛出一大口血来。
可他没顾得上自己，翻身而起，支着剑勉强站起身，看向阵心。
随着阵心的光球被一分为二，借灵阵里的光圈和灯带同时熄灭光芒，化作飞灰。可那光球却浮在半空中，像是一只金光闪闪的碗，没有一点熄灭的意思，从碗的边沿，溢出诡异的红光，经久不灭。
红光里有一个高瘦的成年男子的身影，竖直悬浮着。
所有人都认出来了，那便是秋乌！
不远处，已变回原形的白风看见红光中的人影，愣了一下。他灵力散尽，已化不出人形，只四肢跪地，朝着光球无声叩拜着。
唐加乐挣扎着提剑又要上前刺去，可他堪堪迈出一步，就见裹在秋乌身上的红光倏然黯淡，光中的那道人影隐约也缩小了下去，直至落入如碗的半个光球中。
不多时，红光敛尽，光球里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唐加乐毁了借灵阵，却没能阻挡秋乌复生。
但不幸中的大幸，和当年唐加乐仓促复生类似，因为借灵阵被毁，灵力逸散，此时的秋乌成了婴儿形态！
唐加乐与葛丰相视一眼，也不是该喜该忧。
“楚先生！”
唐加乐和葛丰一口气还没舒下去，忽然听见清梵无措的惊呼，心下一凉，一同回头看去。
只见楚庭已经快要坐不住，斜斜半倚着墙，胸口随着呼吸急促短暂的起伏，单薄的身子抽搐般颤抖着。他的身子微微蜷起，将手死死抵在腰腹之间，冷汗将领口的一圈衣物都洇湿了，显然在极力抵抗着腰腹之间的剧烈疼痛。
唐加乐顾不上秋乌，将长剑塞进葛丰手里，扭头就向楚庭跑去。
可他刚刚迈开两步，就见楚庭抵在腰腹间的手骤然脱力松开，整个人歪歪斜斜地侧倒下去。他浑身的皮肤退尽血色，呈现出诡异的雪白，雪白的皮肤间明明灭灭地闪现出半透明的黑棕色虎皮纹路。
“楚庭！”
声音刚刚落下，唐加乐就见楚庭头颈猛然后仰，脖颈、额角处浮起分明的青筋，他痛极，牙关紧咬，从喉咙里陡然冲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
唐加乐跌跌撞撞赶来，正要伸手将楚庭抱进怀里，却听见了一声血肉破碎的闷响。
下一刻，他看见一蓬红雾从楚庭丹田处炸开。
红雾之中，赫然有一颗成□□头大小的暗红色球体从楚庭腹部的伤口钻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庭庭就该噶了，但是别慌，会有人救他的，会的会的！
可能乐乐悲伤一两章，庭庭就回来了，然后就……完结了！感谢在2023-04-13 21:59:00~2023-04-18 20:4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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