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十号楼小院子里的漂亮男孩也看见了门外扶着树干摇摇欲坠的楚庭。他瞪着那双清澈明的大眼睛, 隔着铁门看楚庭，声音清脆，态度谄媚：“楚先生, 你好呀。你又生病了吗？趁着天色还早, 快回家去休息吧！”
楚庭脸色惨白, 说话少气无力：“你好啊小蝴蝶，你还住在这里啊？”
第二次犯错被抓了现形，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僵了一下, 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 哀求：“天气太冷了，我没地方去，让我再住几天吧。”
楚庭觉得好笑：“这又不是我的房子, 你求我有什么用？”
男孩缩了缩脖子：“怕你去找我们亭主告状。”
生活在二十四亭的妖族确实是与楚庭约法三章过的。
当年楚庭与投靠近月山的妖族就约定过, 受近月山庇护、与人族和平共处的妖族划入二十四亭管理，在二十四亭要守二十四亭的规矩, 到了人族的领地就要遵从人族的规章法度, 不能利用妖族的灵力，扰乱人类社会秩序, 也不能倒行逆施，无视人类社会的礼法。
不滥用灵力好办, 可人类社会的规矩纷繁复杂，许多初来乍到的小妖怪实在难以把握。
比如这个漂亮却无知的小男孩。
小男孩叫做清梵，已经有五百年的修为，原身是只漂亮的黑色凤蝶。
前天, 就是这只叫清梵的漂亮小蝴蝶把昏倒在雪地里的楚庭捡回这栋没人住的空房子, 在他身旁烧了一小团火烘着暖着, 才让他不至于冻死在跨年夜。
只是清梵没想到，这只虚弱得险些咽气的白虎妖稍微恢复一点力气，就沉着脸教训他，说擅闯民宅在人类社会里是犯罪，说要是被他所在亭的亭主知道，他一定是要受重罚的。
清梵被吓唬得一愣一愣的，指着院子里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努力跟那只忘恩背义的白虎解释。他说，一只蝴蝶被院子里的一树海棠花吸引，其实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他说，其实他之前并没有进过这栋屋子，是看见楚庭奄奄一息倒在路边，为了给他找一个遮蔽风雪的地方，才会这栋房子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楚庭朝院子里看了一眼。
那夜大雪刚停，院子里是茫茫的一片。东区十号楼看上去就是空置许久的空荡冷清，屋子内外黑灯瞎火一片，借着小区里的路灯，却能隐约看见外面的院子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特别是院子中央的那棵开满花的海棠周围，连一株杂草都没有。
白茫茫的雪地里，诡异地开着一树鲜红的花，如杜鹃啼血般的凄艳。
这当然不是一个久无人居住的房子应该有的样子，楚庭见多识广，朝屋子里里外外多看几眼，就能猜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只蝴蝶寄居在无人的房子里，帮主人家收拾院子，给院子里的植物浇水施肥，虽然没经过主人家允许，可说起来也不能算是什么大错。
但楚庭依旧沉着脸吓唬清梵，说他罪不可赦，被亭主知道了要关进地牢里永世不见天日，连这朵被他精心照料过的海棠花，可能也要受他牵连被连根拔了。
清梵被吓得脸色发白，看看楚庭，又看看院子里的那棵海棠花，急得都要哭了。
最后，好心的白虎妖地给被他吓得脸色发白的小蝴蝶另指了一条明路。
楚庭跟清梵说，他们可以互相为对方保守一个秘密。
比如，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小蝴蝶化成人形偷偷住进人类的屋子里，作为交换，小蝴蝶也不许告诉任何人，他昨夜倒在雪地里，险些丧命。
他们迅速达成共识，成为同盟。
虽然楚庭同意不去找亭主告状，可是这个小区管理完善，清梵没名没分地住在这里，被人发现了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楚庭昨天离开前，严肃认真地警告过清梵一定要尽快、尽量不惹人注意地离开这里。
昨天清梵明明也答应得好好的，马上就走。
按说，他一只两手空空的小蝴蝶，也是说走就能走的，可磨磨蹭蹭了一天，竟然还待在原地，还不凑巧跟楚庭狭路相逢，再次被抓了个正着。
这运气，也实在是够差的。
知错不改，罪加一等。
清梵抱着花铲，纤细的身子在寒风里轻轻发抖：“我能不能在这里住到春天？太冷了，我怕它熬不过这个冬天。”
顺着他的目光，楚庭看见他身后那棵半人高的海棠。
楚庭不懂养花，但也知道秋收冬藏，万物有序的道理。寒冬腊月里，大部分植物生长迟缓，是不开花的，这棵无人管顾，长在露天里的海棠刚过元旦就开了满枝的花，实在是不大寻常。
之前来去匆匆，虽然也觉得古怪，却没力气深究，今天早晨刚刚得知妖族最近频发失踪案，恰好又遇到了这只不安分的小蝴蝶，楚庭不由多看了这棵诡异的海棠花几眼。
他隔着院子的围栏，问清梵：“你的海棠为什么会在冬天开花呢？”
“因为……”清梵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含含糊糊地答了句，“因为我照顾得好。”
“嗯？怎么照顾的？”
清梵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就浇水施肥，养花都是这样养的。”
楚庭看一眼花，又看一眼清梵，试探着问：“你的灵力——”
“没有！”清梵坐直了身子，打断楚庭。
昨天被楚庭吓唬过后，他把二十四亭的规矩翻出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清楚地记得妖族进入人类社会里不得随意滥用灵力。
吃一堑长一智，楚庭把话题往这上面引，他立刻机敏地堵死楚庭的话：“没有，它自己长叶子自己开花，我没有用我的灵力做过什么！”
清梵没有骗人，那棵海棠花虽然开得好，可确实没有沾染什么精怪的灵性，看上去只是一棵平平无奇地、反季节开花的海棠。
楚庭无奈：“我是想提醒你，最近不太平，你自己多小心。要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可以来找我，我住在……”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清梵抢答，迫不及待地要赶楚庭走，“我早上把你昨天遗落在我这里的外套送去你家了。你好像不在家，是个人类男孩子给我开的门。”
人类男孩子？
楚庭想了一下，眼尾不由自主地泛起笑意。
给清梵开门的，应该是昨天留下来照顾自己一整夜的唐加乐。楚庭很喜欢清梵的这句话，他说，那栋房子是他和乐乐的家，他不在家的时候，乐乐守着他们的家，等着他回家。
“楚先生？”清梵边喊楚庭，边朝他眼前挥了挥手。
楚庭回过神来：“嗯？怎么了？”
“那是你的爱人吧？”清梵眼睛大而明亮，目光清澈直率，“你真幸福，你的爱人会给你开门，给你点灯。”
边说着，他边目光黯然地看了一眼身边静静伫立的海棠花，幽幽叹了口气，催促楚庭：“你快回家吧！天快黑了，他在家里一定等得很着急，再不回去，他给你做的晚饭就要凉了！”
清梵的话音刚落，有轻轻一阵电流声划过，小区里的路灯忽然一齐亮了。灯柱整整齐齐地站着，橘黄色的灯光在昏昏暮色里，接力般地开辟出一条亮堂堂的路。
这片灯光太亮太暖，以至于楚庭一时恍惚，觉得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某一栋小楼里，真的有人点着一盏灯，守着一桌热饭热汤，等着他风雪夜归。
楚庭笑着跟清梵告别，走出几步，回过头去，看见清梵又蹲回海棠花旁，低着头拿花铲给海棠松土。他想起他也曾经把盛放着乐乐零星血肉的那株小香瓜养在自己窗台边，也曾这样仔细地给它松土施肥，小心翼翼地等着它成长，等着给他一个家。
他没有告诉清梵，那栋房子不是他的家，其实没有人在等他回家。他走的这条路的尽头，不会有人给他开门，不会有人为他掌灯，也不会有人留给他暖饭热汤。
甚至，他点了满室的灯，做了满桌的菜，也等不来他想等的人。
那只是一栋房子。
那不是谁的家。
楚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黑暗和冷风。
他打开客厅里那盏华丽闪耀的水晶吊灯，在流光溢彩之中静默站了一会儿，拖着沉重的脚步把整栋楼的灯一盏一盏尽数点亮。
这栋房子有大片大片的落地窗，整栋房子的灯被点亮时，它就像是一座矗立在陆地上的东海水晶宫，剔透，闪耀。
可是于楚庭而言，这里闪闪发光的一切，却是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帘幕之下的真相是什么，又有谁会知道呢？
灯火惶惶，昭示着热闹繁华，没有人会知道他独自居住在这里。
他们都以为，他有一个爱人，他和他的爱人住在这里，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这栋房子有四层，楚庭把灯一盏一盏按开，重新回到一楼客厅时，已经有些站不住。他伏在楼梯扶手上轻轻喘息，他这一天了去了太多地方，做了太多事，此时已经疲惫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他只稍微缓了一会，脚步虚浮地走进厨房。
平时，厨房都是阿姨在打理。
一开始，阿姨会跟楚庭汇报，每天新买了什么食物，每天清理掉了什么腐坏的食物。后来，她发现她在冰箱里放了什么，几天后就又能从冰箱里清理掉什么。渐渐地，她放的新鲜蔬菜水果越来越少，只在冷冻室里塞满各种方便食品。
而今天，楚庭拉开冰箱门，却看见冷藏室里平放着一张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馄饨，称得上歪瓜裂枣。
能把馄饨包成这样的人，楚庭只认得一个。
他看着冰箱里那些丑陋的馄饨，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他忽然伸手掩住唇，清瘦的肩膀颤抖起来。他单薄的胸口剧烈而紊乱地起伏着，发出令人心惊的嗡鸣声，腥气一层一层翻卷上来，滚烫腥甜的液体喷涌而出，顺着指缝渗出，淅淅沥沥地滴落。
楚庭往后退了一步，抵住灶台，脱力地缓缓滑坐到地上。
胸口翻涌的腥气仍未止歇，他抬手用力堵在唇边，可脏腑里涌上来的腥气堵不住，一波一波黏腻温热的液体层层覆盖过他冰凉的掌心。
听说，妖族虚弱到了极点，元气散乱，气血溃败，便会呕血不止。
若是气血耗尽……
楚庭皱起眉头，将手抵在下腹丹田处。隔着一层单薄的皮肉，他能感觉到丹田里那颗原本归属于秋乌的妖丹躁动不安，犹如一只饥饿已久的猛兽，急于破笼而出。
那本就不是他的妖丹，是他以自己的气血精元为饲，才硬生生将它留在自己体内的。如今，他油尽灯枯，身体衰竭将死，那颗不属于他的妖丹，也快要留不住了。
可是，唐嘉阳还没痊愈。
可是，失踪案还没水落石出。
秋乌的妖丹还得再留几天。
楚庭撑着地面，勉强盘腿坐起，运气将自己的妖丹推至秋乌的妖丹之侧，引出自己妖丹中的元气，徐徐导入秋乌的妖丹之中。
连自己的妖丹都沦为秋乌妖丹的养料，他确实是走到了末路。
楚庭倚着橱柜，半阖着眼，感受着自己的力气一点一点被抽离，而丹田里，秋乌的那颗妖丹渐渐平静下来。在这虚假的平静里，楚庭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几乎要昏昏睡去。
忽然，一阵手机震动声划破满室寂静。
楚庭皱着眉头睁开眼，犹带血色的手指颤抖着划下接听。
那头是水月亭亭主齐浚的声音，平日里四平八稳的老妖怪难得的显出慌张。楚庭听着他急促的气息，心里便是一紧，接着就听见齐浚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楚先生，我，我的小儿子齐皓，也失踪了！求您救救他！”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还记得齐皓吗？是那只看到楚庭就变得好乖好乖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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