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不堪抄>第61章

  凶手是在报复上一场战争中的相关人。阍人,胥师,司稽——雪堰十分注重奸细与内鬼的培植,佐助治安的胥师提前击鼓三次,阍人开启城门并交出钥匙。夫镡的人马被反锁在城里,任人宰割,是这三人造成了诸暨城的隳坏。他模仿雪堰大夫的灭敌方式处刑代表城市守卫者,这三个司法之人,任那女孩死于凶杀,怠于为她伸张正义。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代表着莫可名状的天命,真正可怕的是不触及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无动于衷。如果被绑架的是吴王太子,整个越国将被犁一遍吧;如果被杀的不是灵子,几乎没人为那个卖牡蛎的少女哀悼,绝对的绝望。

  阿堪和元绪前去查证小结和绑匪的关系……他从父亲那里被带离,目前和烧炭工住在一起,那个浪士很狡猾,总是把关键人物分开,而不透露具体情况。不配当巫师的巫师,和不是女巫的女巫,一起回到连道塘孤零零的枫树林。屠夫拖着伤腿,艰涩地承认小结被拐走了,他们父子越来越落败,以年均二十里的速度搬离诸暨。阿堪坐在栏杆一边,看到那些流浪狗都被杀死了,剥下的皮插在篱笆上;元绪则总觉得有人在屋子尽头在看她——他们告辞,元绪踩着阿堪的肩膀,再偷偷爬上北楼。剥开那些挂肉用的倒钩,是一块普通的搁板,就像所有贫苦之家珍藏唯一的贵重物品的秘柜一样,打开后,映出元绪脸的——如繁殖一样增加污秽的窥视之眼,是半面破铜镜。铜镜中又映出奢比尸的脸,他那因疼痛和杀气而扭曲的脸显出特别的峻切,从秘柜中抽出另一件宝物——一柄倒钩剑,“女人的好奇心总是太重。”他舔了舔钩刺……接下来,是阿堪与元绪用性命搏斗,被刺伤后在绝望中爬行,未及杀死的狗在笼中狂吠。奢比尸伸展开畸形的腿脚,并能靠双手行走,如同靠双手爬出冥府的恶鬼,“有个叫绿萍的老骗子,他教我如何折叠手脚,你想试试我的真实力量吗?”他先钉住元绪的手掌,撕开她的衣服,发现是男的。感觉很晦气,就转向阿堪,“传说大护法为了你借助蝴蝶之力游过沧海——如果我宰了你,他会发狂吗?”

  他压制在阿堪身上,倒钩剑慢慢刺入阿堪的腹腔……在不可逆转的伤害发生前,尹豹良赶到,他仍关切着会稽山麓的风吹草动,因为这是他所热爱的故乡——会稽甲士重新归来。但奢比尸的武力奇诡,他还是脱身了,并抓走了阿堪。

  “当初奢比尸是为大护法神殿做护卫的,他对家人施以狂澜的暴力,被你母亲教训。怀恨在心,杀死妻子后逃走了,妻弟因为失踪。被认为也一同杀死了,事实是他拐走了妻弟,到处流浪,那个男孩就是小结。”元绪递给仲雪那半面镜子,与夏宫长廊下挖出的另半面合为完璧,“他也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奢比尸绑走阿堪,让仲雪惊觉他为灵子而忽略的一切。但他仍凑近埤中地图,与司稽的手下们讨论着那名少女的买卖牡蛎的路线,接触的人员,又有哪些外来的流浪人群曾在那一段时期停留埤中……他调来全越国所知的命案卷册,大部分写成祷告文,画在鬼板上。为平息被害人的冤魂而插入梦见屏的缝隙,梦见屏倒塌之后,成堆霉变碎裂的竹木板扔在大禹陵,工人取暖烧了大半……

  “她已经死了!”元绪喊:“那个牡蛎少女很不幸,但她已经死了!不该为了她再死更多的人,阿堪、灵子,您该先救出他们!”

  “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由过去组成的。”仲雪背对着元绪,将一枚枚代表各色人等的彩线竹签插入地图。文明国度嘲笑越国是蛮夷之国,热衷于血亲复仇,事实是除了你能为你所爱的人寻求正义。没有一部法典来伸张正义,只能祈求他人的善行与同情,因而越人陷入自尊自强的怪圈,仇杀不止。仲雪叫小结必须告诉那位浪士:“让他等着我!我会找到杀死牡蛎少女的凶手!”“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小结重复了几百次他所知的细节,那个独臂剑客,突然将他从杀戮的深渊救出来,不计任何回报。

  仲雪跳上了马车,他和灵子之间甚至算不上是爱……爱应是怎样的呢?他认识的人中,关系最稳定的就是乌滴子和平水。他奔出埤中城,去中央菜市场询问他那件悬案:一名少女在节日集市上被杀死,她的弟弟靠向陌生人祈求善心来为她复仇,他等了很多年,直到一名隐退的刽子手来访……

  “只要有重大节日,神巫出巡或举办庆典,就会有凶杀发生。之前已经有很多女人被害,她们散布各地,没有人找到其中的联系……直到这名卖牡蛎的女孩,”仲雪驾车闯入中央菜市场,对刽子手说:“我认为同一个凶手仍然活着,你们抓错了人!”

  “人们赞美深厚的感情,那些肤浅的一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难以复制的一夜,却是我所拥有最好的一切。”平水说,乌滴子出征后的刽子手之家,只留下死亡的阴森——

  是个美人。

  平水眯起眼看桥对面走来的男人——蓝色豆娘那样的男人。那人也回视他,“您想和我……去喝一杯吗?”

  “不不。”平水辩解,“我在等人。”

  驿站长捂着牙痛发肿的腮帮小跑着赶来,指着那男人喊:“你到了?好巧好巧!我们也刚到。”——这就是平水和乌滴子的初次见面。

  乌滴子只身来到这里,寻找他,请他回诸暨重新开张那恶心的职业,在旅途与公务的间隙寻找几个畅饮的同伴,这就是他所想要的一切吗?在桥头未能饮下的那一杯,是否盛满了未知的欢爱?平水突然涌起一起难以解释的情感……难以理解的内心,他觉得胸口疼、皮肤绷紧,这种爱的直接冲击不多见,很窒息而且容易消逝。

  长颈水壶,弯颈水壶,看起来就像一个笑话。平水的草房里有一对陶制水壶,是从诸暨带来的唯一像样的摆设。乌滴子把刽子手能够自行纳税的条件都扔给驿站长,驿站长再一一念给平水,然后他们都累了,也厌烦了。平水不想再回到堆满人的地方,招募助手,每天要说很多话。他甚至不想说话了,他看着乌滴子,乌滴子看着他……无果的游说。乌滴子回到城里,夫镡交代给手下的事务往往不止一件,还需要拜访远近的头人酋长,他恐怕等办完其他事才会再来劝说。夏季大雨可以不停歇地连下七天,连天空都呈现土壤的颜色。驿站长等暴雨骤晴时,要平水把夏收的稻谷上缴到领主的城里。绿色森林淹没在黄浊江水中,犹如眼前的海波,视野之中黄汤浩淼。

  暴雨期间,乌滴子困在滴水的檐头间,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女走了很远的路来向他请求帮助。她的前男友不时闯入她的房子,把家弄得一团糟,她担心他会再做一些蠢事——当地人都不以为然,还责怪她生性风流,她只能乞求外来的旅人发发善心。乌滴子帮那个女孩整理好房间,然后去找她的男友——此地的领主,季文。

  季文表现得彬彬有礼,认为是女孩误会了,自己也的确有一些脾气上的缺点。他们还一起下棋、投壶……做了很多那个时代以及所有时代最好玩的室内游戏。

  第三晚季文去找女孩,不是道歉,而是殴打她。不放心的乌滴子候在楼下,已有三夜,事态不妙时就上楼去救她,这里的恶霸、牛倌、仆从等等为讨好主人,像豺狼一样扑向乌滴子,像撕碎黄鹿一样打算把他大卸八块。平水把税送到季文的府邸后,为找乌滴子也加入这场混战。乌滴子把女孩放平在一边,揍得季文满地找牙,将自己的童年愤懑,全都灌注到拳头中……浓稠的血一下就从季文的嘴巴和鼻孔里流了出来。乌滴子对虐待女人和小孩的人最为愤怒,他揍起那种人渣来一点都不留情——平水怀疑乌滴子的童年曾受过虐待,那么漂亮的家伙,如果不是经受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怎么会变成一个稀奇古怪的人呢?

  女孩还是死掉了,乌滴子觉得十分无助。杀死一个女孩,季文根本就不在乎,人们也不觉得特别悲惨,反而责怪那女孩交友不慎不自爱。几年前,神巫巡回的船队经过,一个牵着牛赶来节日庆典的女孩被绑架上船。虐待致死后抛尸入水,女孩的弟弟要找到凶手,但涉及到大人物,他的请求被无视,认为是女孩玩乐不当。失足落水,季文就在神巫的护从船队中,戕害女性是他长久以来的一项业余爱好。

  “你不可能救下每个人,你又不是神。”平水为他包扎。

  平水要过上几个月才能了解乌滴子的全部故事。他的父亲去参加一个充满阴谋与凶杀的会议,被软禁(他没有被烧死,但逃走了,任凭族人任人蹂躏)。他和姐姐在家,暴徒冲进他们的房间……“天很冷,战争总是爆发在冬天。他们把姐姐吊在嗞嗞冒火星的炭炉火塘上,一个接一个凌虐她,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直到昏迷,她的后背都烤焦了……然后我对他们说‘放她下来,换我。’”乌滴子站起来,拿起税收卷册,又扔回案头,“不想回诸暨,就算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中央菜市场的臭气。”

  乌滴子放弃了游说。

  平水第二天醒来,觉得像从坟墓里等候日出。平水有一个儿子,但做母亲的禁止他们相见……如果他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什么不便,他对爱并不太渴望,剥下吝啬鬼的皮,将乱臣贼子剁成肉酱……所有缺乏想象力的酷刑,他有一点积蓄,老了之后就请那白化病的男孩每天来做一顿饭菜。他可以分两顿热一热吃,他善于忍耐,把遗产留给为他举办葬礼的人,他见过太多死亡,无非如此……那天清晨他看到乌滴子含着那只小螳螂,忽而意识到自己所错失的某种可能性,但这是一个男人,如果他可以忽视其中的不便,他并不苛求。

  平水走出那幢死寂的小屋,去诸暨。

  回到那个充满欲望、争夺、污言秽语和厌倦的地方。

  因为乌滴子在那儿。

  孤身一人。

  等待一个又一个噩梦从他身上重复碾压而过。

  至少下一次,他能与乌滴子一起承受。

  “季文还活着?”仲雪问。

  “季文是骇沐国王的大弟。”你很难处置一位国王的亲戚。

  “他不是第三子吗?”

  “在骇沐国,头生子将被吃掉。”

  季文被关进治治岛的助海侯庙,那里称为潮神的监狱。女孩死去的当晚,她父亲请平水处决季文,“这样并不能让你的女儿死而复生。”平水说。于是老父亲挟剑前往治治岛……他被阻止,但表现出值得同情的勇气。那位老父亲曾长久疏于照料子女,这在越国也很常见,他和做母亲的闹翻了。不再探望那个家庭,把子女抛给做母亲的,自己另找愿意接纳他的女人……老父亲即便如此愤怒,终究会忘却悲伤,过分执著于悲恸的人倒会被当做愚蠢的怪物。

  “治治岛!”仲雪掏出航图,平水在东海标出方位,白沥的直觉没错,海外流寇享有天然的进出自由……况且他还拥有王兄的庇护与邀请,那一晚他甚至可能就在武原港!常人很难理解连环杀手的瘾头,他会蛰伏几天、几个月、几年,压抑内心咆哮的怪兽,然后“坚忍不拔”地外出捕猎,不惜横穿国土,渡海而来。

  把埤中抛给元绪和尹豹良,仲雪前往治治岛。大战之后,是大荒,一路上大量屋舍废弃了,没有人居住:有些被泥石流掩埋,有些是海潮入侵,有些是毁于野兽,相比瘟疫后的废墟,这还是较为温和的衰退期。

  乌鸦停歇在黑黢黢的光杆树杈上,遮蔽了通向神殿的千万级石阶,一位猿猴般瘦小的盲公坐在枝杈上击筑而歌,乐声充满海岛的风姿,潮涨潮落的节奏:“……宁失千金,毋失一人之心,依罗——嗨!”“真有趣,在越国,船工也这么喊号子。”仲雪静静聆听完,“你知道助海侯庙吗?”“喔,我也正好也去那里。”盲公跳下树杈,与仲雪一道暗夜行路,盲公弹唱着黑色笑话:“噢哟旅人啊,你见过人死后,未被收殓的肉末团成碎肉末团,在深夜等人吗……这就是啦。”半路有黑影挡住行人,剑光映亮微弱的光,仲雪拔剑。那人的剑术优美流畅,为了健身取乐似的,又隐入树林,级级台阶之上,就是海滨悬崖上的神殿。

  助海侯庙的护卫得天独厚,仲雪表明身份,希望能拜访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