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不堪抄>第48章

  “呀!”元绪捂住脸颊,“很快会变成胡子拉碴的大叔。”

  “是你教唆那些苦役犯朝夏履桥射箭吗?是听谁的指使?是典狱长?”仲雪也跪下来,摇晃放松下来的元绪,后者呆住了,“不!不是我——”

  “但你知道是谁,是谁?!”

  元绪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雪堰——

  雪堰走回山岩,他与鄞君达成了某种协议,也许是水路并进,也许仅仅是等他兵败不得不流亡海外时接纳他。仲雪无法从雪堰脸上判断这一点,无论是哪一种,每个人都必须孤绝地面对命运。雪堰端详元绪,忽地揪起她的头发,露出后颈的文身,“姑蔑的巫童……”他沉吟,“当我摧毁姑蔑邪神庙,寄养在神庙里的巫童全被熔化的房梁压成了肉酱。”蓝色天际下冰冷欢跃的银色神殿,犹如停泊湖畔的云层,每一寸外墙、每个屋檐都贴满纯锡的装饰,井底垫锡板净化水质,锡瓶盛装供神的酒,窗格上记述神话与族史。入侵者点了火,所有的锡片都碎裂、熔化、化为粉末。再决堤灌水,尸体要等发大水才能浮上来。“一个孩子划着竹筏找他的孪生姐姐……姐姐挂在原先是树冠的枝叶丛里,只有一颗头和半边肩膀,他拎起姐姐的肩膀,就像仍与她手牵手……我有条不紊地将他们的身体和风俗一起彻底摧毁。幸存下来的孤儿有的去了海上鹿苑,有的消失在茫茫大地中,这些孩子们今天都长大了,足够向大禹陵复仇了。”雪堰欣然一笑。

  “——是大高华。”元绪告诉仲雪,眼睛却盯着雪堰,“不顾一切的大高华,”他是奄人巫师学徒,世上仅存的几名姑蔑巫童都是他潜水救出来的,后来他投奔句无。夫镡在军中不再设置卜官,他愤而转向千林,但千林兵败身死;他耿耿于怀,认为自己辅佐夫镡的话一定会比乌滴子等人做得好得多;甚至连白沥这样的御儿流氓都被夫镡招揽了,难道姑蔑人真的只有败落命吗?大高华单打独斗,就帮典狱长平定了监狱暴动,但他不喜欢受束缚……“还是不甘心,获得一个牢头君子的倚重有什么意义?他起意干一些更夸张的事……他射击夏履桥上的人群,他控制了这一带,如果我离开,他就会杀死所有智障工人。”那场战争将所有古老种族和巫术都搅动在一起。

  凶手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而不是一队士兵、一组猎人,只是一个人,仲雪见过这个时代最壮实的凶徒,饱尝半兽半神的捶打,把对逼迫他杀戮的世界的反击对发泄回人身上。

  “我知道这个名字。”仲雪沉吟,小高华、大高华,是越人常用的贱名,意思是小乞丐、大乞丐,死去的工人所叫唤的“叫花子”,被叫做大高华的,往往是命特别硬的人。大高华是智障工人中的一个,原来他头痛、记忆混乱,千林之战中恢复了一些,战后逐渐狂性大发——狸首大祝一开始怀疑仲雪,并没有偏离方向。

  “第二次他外出,我让神智稍微清晰一点的工人跟住大高华,就想让他偷跑出去能告诉外界的人……”

  ——第二次在诸暨边境袭击猎人。

  “那个工人被毒打了一顿,谁也不听他的解说。”

  大高华离开前把元绪也扔进坑道,她花了整整两天才爬出来,鼠疫已在地面扩散……智障工人一个个被绞死,在绞架上焚烧,就像死神的路标。元绪说不出话来,你养一只猎狗,也许因为它花色漂亮、叫声洪亮,当它舔你的掌心时,一根无形的绳一下拉紧,你与它之间的感情再也无法简单说清。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元绪一直像母鸡一样照顾他的小鸡仔……典狱长下令处死病人,并让儿子押送犯人转移到花宫,自己最后撤离——这是夏履桥乱射后第六天,回到铜姑渎的大高华怒不可遏,不在于他有多爱他的同伴,而是他们是他的私人筹码,他把典狱长钉上了鼓楼。“这是我人生的第二场瘟疫。”元绪摇摇头,但疾病跟着降临花宫,人们踏上台阶,死神就等在台阶尽头狙击他们;他们撕扯头发,夺过狱卒的武器,奔向记忆中的故乡,死神就在归乡道路上击杀他们,将他们发白的脸庞按进映满星光的水洼之中;死神无法被收买、无法被测量,它蔓延地随心所欲——犹如它在夏履桥上的所作所为。

  “阿堪身上的箭头呢?”仲雪问。

  “你还执著于那枚箭头?”雪堰把从阿堪身体里掏出来的箭头抛给他,一枚奄国旧箭头——你揭开的会稽山最深的伤疤,所以神巫才默许狸首对你的污蔑。

  当他们致力于建国时,无杜派出雪堰击溃了奄人,没收他们的财产,人口充当奴隶……无杜是从那时被冠以“神巫”称号。奄国王子遭受巨大打击,妻子与战将在最近水的地方被烹煮,一对儿女遭受虐待,他把儿女献给了雪堰。被摧毁的殿堂,元绪开始流浪——人生就是从某个分岔点,走向各自的通途与孤岛。那一场场大火,在中原诸国看来不过是一场野蛮人的械斗,甚至无法在史册中留下一笔,但战国的开局已然改变——战争不再是贵族们的游戏,家园会被烧毁,战败方将沦为奴隶。头将被砍下,尸体沉入深海,无人幸免。

  雪堰拔出了剑:“是我创造那头怪兽,现在也由我亲手毁灭。”——他要去终结所有的战争,或者开启所有的战争——

  黑屏将半个鹿苑的人拉了回来,为主公披上黑色战袍,雪堰第一次看起来像好战的越人,他跨上战象,对仲雪说:“如果我战死,你替代我的位置。”

  仲雪说:“为那四十个人找回正义,对我来说更真实。”

  雪堰敲着战鼓出发。他释放囚犯以壮大人数,其中不仅有饱受冤狱的可怜人,也有最可怕最疯狂的重刑犯,越国此后至少二十年要饱受这一个秋季培植的犯罪猖獗之苦。因嘲笑神权而被关押的老诗人,对雪堰念了一句诗:“昊天不惠,降此大戾!”雪堰的回答是“浩浩昊天,不骏其德。”不发战书也不派遣使者,“我们只是去大禹陵忏悔。”

  鹿苑的男人们,走过仲雪身边就跪下来,轻声默念什么,他们中很多人都有严重伤势,肢体被野蛮地切割过……念什么咒语都不重要,也许他们只是希望仲雪说一句安慰话。

  “你占了某种赢面——越人相信你杀死了什么,就占有了什么的神力。”黑屏解释,战胜者对战败者负有一种义务,犹如饲主对牲口的责任……有关饲养鹿妖的黑巫师种种,人们立刻会联想到一个很老的巫师,离群索居很多年——结果却是一个小侏儒,他也感到可笑。

  “你们还想永生吗?”仲雪拒绝了。

  “我们在刀尖上讨生活,难道就该活活被肢解、被剜掉眼珠,像畜生一样死掉?”

  “你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就必须要承担它的后果。”

  “别这样……”阿堪劝阻,“拒绝别人的忏悔是不祥的。”

  “太易得的宽恕是廉价的。”仲雪没有让步。

  “如果最后你还活着……”黑屏幽幽说了一句作为赠别,“那送你绿云的姑娘,亲自划船去接她。”这就是他帮助仲雪的原因,那幢孤零零的砌石房子里,空等的女孩。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六节 梦九夜

  盾甲兵的战线拉得很长,这二十五里推进得异常艰难。他们使用的武器只是普通的木铲、木耙、木槌、铜斧、铁锄、把锋利的石片捆在木棒上,重复石器时代的战争……这是雪堰的第一次野战。

  大高华一定会去战事最激烈的地方,他需要表演的舞台,仲雪、伯增等人把偷刀剑的小混混们组织起来,护着元绪和阿堪跟在行军的后边,搜寻战区,倾听临死者最后的遗言……体会着古典用兵的残酷与不便:一些地方激战非凡,但就在几步之远,其他人在闲逛。有的穿着几个世纪前的笨重木甲,也有足轻如风的刺客部族,还有宰杀弱小以夸耀战功的疯子,突如其来地袭击阿堪,仲雪一手铁剑一手短戈。跃上小集群作战的大橹,像一个辛勤耕种的农夫收割稻谷,一心想在日落前收完第二季的成果。一面前进,一面击退进攻者,“越国本来可以不必重复中原诸国的错误,越国本来可以绕开楚国那些尸骨铺成的路线,走另一条道路——”他的手在颤抖。

  在海塘,扎着头巾的胖神官将所有破旌旗都展开,“把我们不见天日的神主从老鼠洞里抬出来,抬上会稽山!”许多战败的部族也加入了。

  他们来到大禹陵下。

  修葺一新的大禹陵,塔楼外墙在夏履桥之后赶建了射箭堞垛,壕沟加宽加深了一倍。鹿苑凶徒们被盾甲兵以兵阵分割,一个个戳死,只剩下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孺沉默地前行。盾甲兵沿阶列队,自高而下射箭,将祖父辈的来人钉死在石阶上,活着的人继续拾级而上。他们并排上前,被铜棒打晕,后边的人上前,血与剑都无法阻挡地上前,那些褪色、破败的旌旗,沿山路上扬,在树冠间若隐若现……尹豹良带着未及死去的军士赶来,质问守军你们来会稽山是为什么,为了杀死越人吗——盾甲兵没有扔掉弓箭,但同意让尹豹良押着那些罪孽深重的巡回老巫师前往,战象上的雪堰?则绝无可能让他触到大禹陵的踏道石……仲雪也上前,阿堪微笑:“一人对抗全世界?别忘了,你是我的大护法,我们是一起的。”

  阴天的松林黑沉沉地聚拢在招魂的祭台旁。地上漂浮着鲜花与牛血,牛头摆放成特定的咒语阵……夜未央,庭燎之光,点火的松脂、硫磺、火把与篝火构成的陵墓前,经过精心甄选的乖顺的伤员们在静默地聆听神巫的演说:“寤生,记住这个名字。这不是一个国王的名字,而是一个平民的孩童。”

  一行穿着胶黑发亮的大礼服、佩戴沉重银饰的男人坐到屏风前,坐席与屏风上绘制着他们的图腾,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祝”

  ……七名大祝最初是按神殿分布来甄选,有人靠行贿、伎俩才攫取这个位置,另一些却坐视席位空置——大祝们并没有全部到场,山阴君打扮得像个普通甲兵,武原君抱着脖颈。朝大祝们抛着春饼,活跃而不恭,至少他要快活地了解谁将主宰大禹陵?句无大祝则是狸首,鄞邑和姑蔑只悬挂了鸦旗……谁都明白,七个席位,不过是东方的山阴、南方的句无、西方的姑蔑、北方的御儿、海外的鄞君这五股势力对越国的瓜分而已,真是难得的聚会。

  “他提醒我们每天为什么要凌晨早起,渔猎采集;忍受家人别离,在吸血钉螺的泥潭温床上营建道路与桥梁;为什么我们要毫无怨言地养护桑梓丛生,围护出免遭野兽撕咬的山河;我们以为众神沉睡,而恶魔也从未消停,与之周旋犹如击打潮水,起落弥合。今天,这个孩子的死去,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初心,当你决定为这个国度献身,为民众分享生死:如潮水一样准则守信,保护这座冷酷无情的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