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暝堂中人声鼎沸,五长老齐聚一堂,争论声一浪高过一浪。
伏雪站在堂外,耳畔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梦,难言的悲伤如冰凉水流,将心浸得麻木,他缓缓转过头去,却不忍目视堂中站立的那道孤峭背影。
此际压过众声的,是苏师叔在苦苦相劝:“你从前常用的那把无名剑收到哪里去了?也不一定非要请出定苍呀……”
姜师叔的声音尖亮:“掌门不愿再用无名剑,也尚有其他宝剑可佩,定苍久失掌剑,只怕绝不易请,掌门三思!”
百里横秋的声音冷硬,掷字如切,丝毫不留余地,他说:“定苍之所以以此为名,便是为举世动荡,镇守一方。如今我请定苍,亦只因到了该它出世的时候,此事无须再议。”
自从当年大地动后世道失序,数年间群雄并起,占山夺地,而集英门正是其时风头最盛的一支,横扫云蜀之后,又将矛头直指位于南北枢纽之处的宿璧山,竟纠聚起上千人马,云压而来。
衍派清庭隐世经久,门下弟子不过几百人,即便倾巢而出,却如何能抵挡千数之势?
时隔一年,伏雪再梦见那场拼杀,血色仍然历历在目。百里掌门一剑横秋,百人莫当,伏雪看到师父袍发烈烈飞舞,定苍古剑在他手中焕发出苍润的流亮,宛若一条苏生巨蟒,寒芒锐意无匹,蜿蜒过处敌人便似风压草般成片倒下。
可纵然他能以一敌百,集英门却即刻便能再补上百人,而久无润养的道剑渴饮着执剑者的精神,使他勇武无双的同时,也使他迅速地感到了疲惫。
喊杀、奔跑、争夺,刃埋入肉,血色将碧草染成遍野丹红,伏雪终于竭力喊出一声:“——师父!”
百里横秋驻剑而立,染血背影比剑更孤,而身周身唯有哭叫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再无一人能够起身。
伏雪在拼斗中左肩挨了极重的一刀,也将近不能站稳,跌跌撞撞扑过去时,泪水冲开面上血痂,竟比肩伤更痛。
百里横秋听闻他喊,微微侧过头来,低唤了声:“徒儿啊。”
伏雪脚下踉跄,几乎是摔到师父跟前,他仓皇爬起来要扶住师父,颤抖的手却被百里横秋拨开。
“徒儿,为师没什么可嘱咐你的了。”百里横秋轻轻说,声音中透着浓重的倦,“只一件事,早就想同你说……”
“你师兄啊,跟我师兄一样,阿雪,若他要走,莫要留他。”
“师父快凝神调息,这些话待伤势稳定了,我再听你慢慢说……”
“阿雪。”百里横秋只说,“师父扶不住了,你拿着定苍剑,别把咱的镇派之宝……摔到地上。”
伏雪双眼蒙着掺血的泪水,惨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摸索着向前伸手将剑抱在怀里,再待去搀师父,手捉了个空,却听到沉闷一声。
伏雪眼中血泪骤然震落,他低下头,只看到怀中定苍剑身焕起幽幽流光,竟如师父手执之时一般。
……
伏雪睁开眼,看着破晓前昏暗的床帐。
他揉揉发胀的眼,翻身起床,桌上还摆着那两只酒坛子——李清夷昨夜留下的。伏雪低眸一瞥,将其提起,收进柜子里,掩上柜门时,有片刻出神。
梳洗完毕,衍派的小掌门取出自己从前所佩的松君剑,开始例行早练,宝剑破开春寒,凛凛然有飒沓之声,剑风划过处,庭松落下青针如雪。
一套演毕,他长吐一口气,收势立定,院门吱呀一声,却有不速之客畏缩地自篱墙后探出头来。
伏雪转眼望去,眸中寒意尚未尽收,叫那院外人又瑟缩一下,战战兢兢现出身来,却是昨日让他问过话的那名外门弟子。
“阿季?怎么了?”伏雪蹙眉问道。
未料那外门弟子面色惊惶,竟就扑通一声拜在地上,两肩颤抖不止。
“掌门,昨、昨日你问我,关于先掌门的那些传言,我发誓,当时是只有我们几个采买弟子从山下听来,并且绝对没有再说与其他人!可、可是……”
“无妨,你慢慢说。”
“可是今日弟子间都传开了,”阿季哭丧着脸,豁出去道,“说五百年前那剑魔已转生成长乐门的魔刀豺狗,就要前来寻仇,除非已故的百里掌门,无人打得过他,还说……还说先掌门是被先掌剑害死的,大师兄既是先掌剑的弟子,又是现任掌剑,只要他还在,衍派这遭必有灭门之灾!”
伏雪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气血冲头,身形竟微微摇晃了一下,阿季忙起身来扶,叫声急至破音:“掌门!”
“荒谬……至极。”只闻年轻掌门自齿缝中狠狠吐字,只飞快摆手示意无碍,便手提尚未收鞘的宝剑,疾步向外而去。
此刻时辰尚早,武堂值守弟子正在洒扫庭院,忽听一声门响,诧异望去,竟见掌门提着把青光宝剑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顿时大惊失色。
“掌、掌掌……”
未等他结巴出一句“掌门”,伏雪已沉声抢道:“承钧呢?”
“五、五五师兄一早便领着一队弟子下山去了,说是要巡查周边村落……”
伏雪紧绷的肩头微懈,在值守弟子惊恐的注视中缓缓点头,只说:“好。”
掌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直待微风掩上门扉,值守弟子才呆呆眨了下眼,手中扫帚“啪”地掉落在地。
伏雪离开武堂,头顶日色渐高,他抬起头,两眼茫茫望着灰蓝天空驻足片刻,忽想起还有弟子早课要监,便又拾步向剑坪走去。
今日监课来迟,剑坪上闹哄哄的,往常早已回荡着喊号与对练的声响,现下却只有一片混乱。
“哎,你听说了吗,就大师兄那事儿……”
“什么什么?”
“就是说啊,大师兄之所以武功高强,是因为他那个做掌剑的师父把咱们定苍剑的百年剑运加到他身上,才为他锻得一身剑骨!”
“真的假的,百里掌门那样的剑骨?哪有这么玄的事儿?”
“娘的,你别不信,百里掌门殉道,八成也跟这手脚有关!不过我猜他那个肯定没天生的厉害,不然长老们怎么会藏着掖着,还让旁的人做了掌门?”
“先掌剑李孤芳不是好多年前就走了,他这么做图什么啊?”
“谁知道他图什么,说不定他就是剑魔的手下,看衍派根基深厚,动摇不了,就窃取气运,把自己一伙人都养得肥肥壮壮——然后先害死百里掌门,再叫他弟子勾结外匪,好把咱们全灭了!”
“是了!我还想呢,怎么李清夷在外头云游六年,回来没两天,那长乐豺狗也跟着北上了……”
“他们师徒可真是祸害不浅,要是真的跟长乐门打起来,你说会赢还是会输?”
“若是百里掌门还在……哇啊!”
一伙弟子谈得入迷,闻言有异,纷纷回过头来,才发觉现掌门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一向衣冠严谨的青年竟没束冠,只拿一根布带潦草系着头发,手中提把宝剑,面色阴郁好似山雨欲来。
“先掌门对抗集英门的侵略,为保衍派弟子周全,一力当先,最终耗尽心血……”伏雪缓慢而清晰地咬着字,“那场战斗在此的各位大多经历过,他身死,是为了你们每个人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你们便是如此编排他的性命,辱没他的苦心。”
他声音极是严厉,已显出十分真怒,众弟子登时大骇,纷纷告罪道:“弟子不敢!”
一旁却传来少年桀骜声音:“弟子们哪敢编排先掌门的性命,只怕此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伏雪目光冷冷一斜:“方招,你何时归来,仿佛还未回禀过本掌吧。”
高挑少年身着亲传弟子的墨蓝常服,在灰压压一片埋头缩颈的外门弟子中傲然独立,并不应伏雪问话,反而接着说:“若不是当年李师伯无故离开,致使定苍蒙尘,掌剑之位空悬,当时集英门攻来,长老们的天衍剑阵缺一而不成,百里掌门也不至于独力难支,便说是他害死的,又有什么错?”
伏雪厉声喝道:“李师伯离山之前,已获得我师父百里横秋应允,长老们的行迹何须告由尔等晚辈知晓,纵使不在山门,也自是在为衍派奔走,岂容你们在身后胡言乱语!”
“如今长乐门在外虎视眈眈,大师兄归山,是为与大家共同守护衍派安稳,若先叫流言蜚语离了心,那才是自取灭亡!”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宝剑“咄”一声搠入青石地面,沉稳声音道,“……再让我知晓谁在传播这些无稽之谈,伏某决不轻饶。”
“呵……”方招蔑笑一声,待要开口,叫他凌厉眼风逼退,撇了撇嘴,转身踏踏离去。
弟子们仍瑟缩地低着头,剑坪之上鸦雀无声,伏雪冷眼环顾,只觉心头郁气难舒,剑坪位置高阔,山风阵阵,吹得肺腑之中尽是寒意。
他当然知晓方招最后那一声笑是想要反驳什么——若大师兄真那么在意衍派安稳,为什么早不回来,直待到集英门之乱已过去一年有余,这才姗姗来迟?
他当然也知晓——
李清夷看似温柔多情,实则只如这无拘长风,循着天地演化的自然之道随心而行,他目中是桑田沧海,却无朝生暮死的蜉蝣。李孤芳走后,他再不被“该做什么”而规束,谁还能让风停留,让风回顾?
他为何姗姗来迟啊。
他只是,并无所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