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过两日随我南下。这次不是出行任务,不必带那么多暗器和行囊。”

  傅十九正在室外对着账本,身后突然传来师父的声音。

  他赶忙放下手中的账本,转头,“过两日南下?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前几日他刚收到师弟从京中寄来的书信,委托他下次上京的时候,从师门中多带些伤药,和他藏在屋顶瓦片下的私房钱。

  一向对财物无欲无求的小廿突然开口要钱,傅十九第一反应就是师弟在王府里不好过,正准备这几日去探望,今日上午刚交上去申请外出的文书,下午,师父就说过两日带他南下。

  “嗯。”男人没正面回答,只是肯定了傅十九的问题。

  傅十九迟疑。

  “小二十是不是也给你写信了?说在王府举步维艰,月银被压榨的狠,手头紧到已经没办法维持监视任务的人脉打理和义肢维修?我已经联系京中的友人,下次他随主上上京时会多给他些钱财救济。”

  小廿也给师父写信了?

  也是,有事优先求助于师父是应当的。虽然知道是应当的,但这种“不是被唯一需要”的失落感,足够挫减让傅十九上京探望的热情。

  出于信任,他没再向师父求证,“原来小廿已经和师父说了,我还以为他只和我一个人……”傅十九说到这儿尴尬的笑了一下,“师父已经打点好就好,我还说过两日去看他一趟,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听到这句话,男人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傅十九自然没捕捉到,继续郁闷的看着账本。

  明明以前小廿有事都是优先和他说的,迫不得已才会和师父讲,他一直以为,他比师父更得小廿信任。

  “那我先下山进城一趟,补些粮食日用,这两日师弟和师妹拜托你了。”

  “师父放心。”傅十九赶忙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送走了师父。

  罢了,反正过几日要和师父一道南下,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但从师父不严肃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比较轻松的一趟行程。

  入夜,师父还没回来,傅十九安排完师弟师妹们的晚训,才去了内院给大师兄端饭端药。

  隔着帷幔,傅十九隐隐看见轮椅上的身影在书桌边上捣鼓着什么。

  他没打扰,只是轻手轻脚放下托盘,径直退出。

  还没走出内院的门,突然,屋内传来瓷碗落地的清脆声音。

  傅十九回头,正好看见大师兄怒不可遏的用手臂清理着桌面上的一切,包括刚才端进去的汤药和饭食。

  “师兄?”傅十九跑回去,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这是?”

  大师兄抬头,看见是傅十九,满是怒气的面容瞬间收敛,柔和的笑了笑,“原来是小十九,还以为是傅兄来了。没什么事,不小心打翻,给你添麻烦了。”

  傅十九对这个“不小心”感到怀疑。

  方才,他明明看见大师兄暴怒的把这些瓷器摔在地上。

  他也没敢多问,自从大师兄彻底站不起来以后,虽然对待他们还是一如既往温柔,但沉闷了许多。

  傅十九默不作声的出去找筐子,准备进来收拾。

  可再一回来,正好看见大师兄手上手臂上鲜血淋漓,猩红色的液体顺着白皙的皮肤,一点一点滴在小药瓶之中。

  “师兄!”傅十九赶忙上前阻拦,一把夺下大师兄手上的瓷碗碎片。

  “这是在做什么?”傅十九看见师兄手上的划口还在冒血,赶忙找来纱布先止血,“您这是——”

  “死灵香。需要以大量鲜血为引子,平日里傅兄看我看的严,不准许我接触任何尖锐的物品,”大师兄说完,抬眼看了一下傅十九,“别大惊小怪的,这点血对我而言没有影响,更不会危害生命。”

  傅十九这才松了口气。

  “死灵香是什么?”

  “算是一种奇异秘术,用人血做成熏香,可以记录生平的经历,但代价是要用阳寿换取,所以被列为秘术。这也是傅兄不允许我制作的原因之一,怕我给死灵香注入的记忆太多,一命呜呼。”

  用阳寿换取?

  傅十九听的有些怔。

  他虽知道师父一向擅长这种奇门遁甲之术,但甚少传授与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东西。

  “不用担心,我的阳寿本就剩余不多,再分一点给死灵香也无所谓。”

  这么一说更担心了。

  傅十九更倾向于大师兄是吓唬他的,毕竟现在看来,大师兄除了双腿不能行走,哪儿哪儿都健康。

  沉默片刻,大师兄又一次问道,“小十九,你十分敬爱师父,相信师父,对吗?”

  “当然。师父养我长大,授我武功诗书。我早知师父在江湖中名声不好,可他到底是师父,对我好就是善人。”

  大师兄没说话,只是默默转回桌案,打开刚刚灌注鲜血的瓶子,从里面挖出来了一块香膏,放在小瓷盏里,给了傅十九。

  傅十九不明所以,接过瓷盏。

  “死灵香,里面有我平生的一些事情,当然,大多事情和傅兄也有关。等到你以后,不是那么相信傅兄的时候,可以点燃来看看,”大师兄说的有点迟疑,“也不排除我在傅兄心里是个意外,只有我会受到这种生不如死的‘特殊待遇’。收好它,别告诉傅兄我做成了死灵香,不然很多无辜的人要因此遭到屠杀。”

  “师父对您当然是特别的,”傅十九一头雾水的看着手上的香盒,大师兄的语气过于温和,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是在暗喻什么,还是出于对师父的独占欲,“这么多年师父都很记挂您,出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望您,您——”

  “十九。”

  傅十九老实闭嘴。

  “收好它。等到不信任傅兄的时候,一定要点燃看看,求你了,十九。”大师兄又重复道。

  “好。”傅十九呆滞的回答道。

  具体的燃香方法,大师兄又交代了一些,他记在心里。

  和师父一道南下,还未至长江,傍晚在驿馆休息的时候,便收书信。

  信中是一张讣告。

  大师兄的讣告。

  在驿站里,傅十九看着师父上一秒还喜笑颜开的说:阿弟肯主动给我写信了!

  下一秒,拿着突如其来的讣告,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中尽是不可思议。

  “师,师父?”傅十九看到了那张掉在桌子上的讣告,上面压着大师兄的血手印,还有一封遗书,以及某个师妹娟秀的字体记录着刺眼的死讯。

  傅十九见师父没说话,拿起讣告,仔细的阅读。

  死于寅时三刻,正是该起来晨训的时候,打开屋门,发现大师兄的轮椅摆在院门口的门槛前,人是爬出去的。果然,遥月门外很快就发现了腿部磨烂拖出来的长长血迹,顺着血迹,最终在遥月门的地界碑之外不到十米,发现了已经没呼吸的大师兄,腹部有野兽撕咬的痕迹,死状狰狞不堪,手中还握着一张大红色,婚书样式的纸张,但上面的字被血迹糊满,加上年久发霉,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他死也不愿意死在我身边……”男人扶着太阳穴,僵硬的嘀咕了一句。

  “……”傅十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大师兄,应该对师父很重要。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和恩怨情仇,但这么多年,他能感觉到师父十分珍视大师兄。

  “南下的事情先搁置吧,明日,明日我们回程。”

  傅十九点头。

  定下了回程之后,他看着师父要了很多酒,一直一言不发的喝着。

  面色苦涩,他从未见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如此失魂落魄。

  可即便如此失魂落魄,也不肯倾诉一句话。

  “师父,别伤心了。大师兄他,可能只是不想让你看见伤心。”傅十九突然想起来那盒死灵香,制香的时候,大师兄就说是阳寿换的。

  当时他以为是玩笑话,可这才几天,大师兄就走了。

  “他……他之前就一直念叨着自己阳寿将尽。”说到这儿,傅十九戛然而止,他记得,大师兄交代过他,不能说出来死灵香的事情,否则他要遭殃,很多无辜的人也会被师父杀死。

  “不是的。阿弟他一直记恨我……他当时双腿被下毒,还执意想和那位小姐私奔。结果被那小姐的娘家人一路追杀,我赶到救他的时候,只带了他走,并未带那小姐出逃。最后小姐被抓了回去,几月后嫁与一户地主,从此,他就记恨在心。即便后来认他为义弟,他时常还是会想起来这些陈年往事……”说到这儿,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当时不带那位小姐走,只是因为他的腿被小姐的娘家人毒废了,先入为主觉得小姐一家都是这种货色,不想让他沾染上这种人。早知他会这么久念念不忘,当初就应该把那位小姐一道带出来,成全他们。”

  “不是师父的错,”傅十九连忙安慰道,说完,他看见师父又往杯中倒酒,“别喝了,您已经喝了够多……”

  “小零六是我养大成人的第一个徒弟,在我身边留的最久,最亲近的义弟。我不敢相信……”男人说着,又将酒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师父,先休息吧。”傅十九听着也不是滋味,一把夺下来师父手上的酒杯,强行将师父往背上拽,“师父别太过伤心…您还有我,还有很多师弟师妹,我们都很爱您。”

  “……”

  傅十九见师父不说话,一步步背着师父朝着楼上走去。

  师父看上去身躯颀长,实际身上全是肌肉,沉的很。

  到了房间,傅十九松了口气,刚想把师父放在床上,却发现那双胳膊死死地勒住他,一点也不肯松手。

  “竹儿,你也要走?”男人的声音很恐慌,抱着傅十九,紧紧的锁在臂弯。

  “怎么会?我不会离开师父的。”傅十九见此赶忙俯身凑近,好言好语安慰道。

  下一秒,只见面前的男人突然强行压在了他身上。

  将他禁锢在身下,完全没有动弹的余地。

  心跳声,还有,以腰部为分水岭,差距甚大的上下两处体温。

  傅十九呼吸都不敢大声,小心翼翼的问道,“师,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