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十九从树干之中拔/.出长剑,回头看了一眼被火焰吞噬的村庄。

  十几年前的疫病又一次卷土重来,这次官府似乎查出,是鼠灾闹的。官府有命,让他们把染病的村庄全部烧毁,至于还在疫病中苟延残喘没救的人,会直接给一个痛快。

  杀人放火的事情官府自然不会亲自去做,所以便委托了遥月门。

  哪怕过去了十几年,傅十九还是想到小时候的那一天,见到满村子的尸体,和父母死在面前的震撼、恐慌。

  “师兄!”

  正对着火焰发呆,傅十九感觉到身边跃下来了一个身影,木肢发出的声音十分清脆,像是要碎掉一样。

  “怎么了?师兄一向杀人不回头的,会对着案发现场发呆,还是头一回见。”

  “没什么。”傅十九收了剑。

  幼年时的事情,一直是心理的阴霾,他没和任何人说过。除了把他救出来的师父知道,别的同门完全不知道他之前来自哪儿,甚至连和他关系最近的二十师弟都不知道。大多同门从他的行为举止,以及对书籍的喜爱,都推测他是腐书网没落的小公子。

  “东边的村落也处理完了,没有留活物,家禽牲畜葬在一个坑,埋人的坟堆做了记号,方便以后官府的人来这儿立碑。”小廿说完,调整了一下被烟火熏到焦黑的义肢。

  义肢是木头做的,在火场中难免出问题。

  “嗯。收拾一下武器,我们准备进城。”傅十九没注意到师弟义肢的异样,收回了目光。

  两人一起用煮好的汤药洗了身体和武器,才一起上路。

  路上,傅十九想起来前段时间,师父好像说过,有一个宫中的差事派给小廿。

  具体是什么,师父也不肯说,也不许他们询问。

  今日正好出来,傅十九思量片刻,还是开口,“对了,前几日,师父说要派你上京?据说是要接皇家的差事?”

  “嗯,”小廿并未隐瞒,“好像是五皇子殿下,叫什么……颐来着?据师父说,是作为影卫进王府,监视他的动向,时而汇报给陛下,必要的时候……可能需要动手,”说完,小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马解释,“刚入门的时候,师父带我进宫,和他见过面,相比于陌生人更容易接触。加上我天生残疾,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所以才把这个差事给我。反正是没什么油水的活儿,不然也不会给我。”

  傅十九:“那往后,是不是就不能经常见到你——”

  他还没说完,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站着的师弟,右腿猛地一塌,整个人重心失衡。

  “小廿!”傅十九也顾不上说话,赶忙一把拽住师弟的后领,把人提溜起来,“身体不舒服吗?”

  “义肢,义肢断了…”小廿被勒着喉咙,虽然不至于摔倒,但窒息的感觉没比摔在地上好受几分,“师兄松手我就身体健康。”

  傅十九赶忙蹲下/.身。

  果然,原本上好的木料已经烧的焦黑,从中间折断成了两半。

  断肢被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小廿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无处可躲,只能轻声咳嗽了一下,“跳着勉强也能赶路,到城里在找木匠修缮,马上天就黑了,我们的马已经杀死在疫病村……”

  “我背你吧。”傅十九没等师弟说完,打断道。

  听到这句话,小廿怔了一下。

  “上来。跳着走又慢又累,”傅十九见师弟不动,又加了一句,“快点啊。小时候不是经常背你吗?上来。”

  “小时候体重比现在轻的——”

  傅十九没等他说完,直接拽着他的左臂强行拉上了后背。

  背上的重量其实很轻,毕竟比常人少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即便长大了,也沉不到哪儿去。

  小廿见师兄面色并无嫌弃,这才稍微放心了一点,放松身体趴在师兄后背上。

  他记得上次趴在师兄背上,两个人还是垂髫孩童的年纪,转眼,师兄已经身形接近成人,只是面容稍有稚嫩。

  他则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身高矮了师兄半截。

  “小廿,你这么去京城,是不是会很久都见不到你了?”沉默了一会儿,傅十九开口道。

  “嗯,”小廿的声音闷闷的,似乎也很不开心,“我不想离开师兄。而且据说那位王爷年纪不大脾气暴躁,虽然他小时候就挺暴躁的……不过我会尽量经常给师兄写信,争取早日完成任务,赶回来和师兄重聚。”

  傅十九:“那可记得把地址留给我,我有机会得了空就去看你。”

  他和小廿从小一道长大,相互相伴走过来,情分不比亲兄弟差。小廿给予他的情感填补,取代了举目无亲的空虚,也是手染鲜血麻木之余的唯一慰藉。

  亲眼目睹过双亲死在面前,加上很多同门,暗杀过程中一身殉职,他不敢想象这些事情发生在小廿身上。

  “如果你挨欺负了或是感到性命受危,你可千万别忍着,和我说,别说王爷,哪怕是天子也得砍他脑袋。先斩后奏,管师父同意不同意,不同意哪怕是师父我也得反,反正你不能有事儿。”

  听到这儿,小廿笑了一下,“倒是不会有事,寻常人也杀不了我,最多活的比较艰难。师兄来探监的时候记得给我带点糖水点心。”

  “骗吃骗喝。”傅十九瞥了一眼。

  小廿也没否认,只是又笑了几声。

  夜风算不上温柔,刮子脸上有点疼。

  进城的时候,傅十九感觉到背后的师弟已经睡着了。

  他今年满打满算十九岁,对往后的人生还怀着无限的期望。傅十九其实大小就羡慕过大师兄和师父的那般亲密,师父脾气喜怒无常,可大师兄却一直温柔如水,从来没急过眼。

  过了弱冠,可以自由出入师门之后……他也想把小廿认作义弟。待小廿过了弱冠出了师门,他们就像师父和大师兄一样,共同生活。

  处理完疫病,傅十九把小廿送到京郊,才折回师门复命。

  这才刚离别,傅十九就想着以后该怎么找机会,偷偷去看望这个给暴躁王爷当影卫的小倒霉蛋子。

  回到师门,问了新来的师弟师妹,都说师父在师门,只是院门紧闭,也不允许他们出入。

  傅十九自然不会理会这道禁令。

  汇报任务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以前师父教他的。

  他越过内院院门,径直走向书房。

  叩门之后,迟迟没人开门。傅十九凑近,察觉到屋内有打斗和低吼的声音,突然警觉。

  难道是…师父被人暗算了?

  傅十九想到这儿,赶忙试图破开门。

  然而门根本没锁,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声音似乎是从地下传来的。

  掀开墙上的壁画暗门,傅十九寻着声迹一步步向着地下走。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大师兄的声音带着哭腔,时不时发出阵阵呜咽,“你何必害我至此?”

  “阿弟,我怎么舍得害你?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亲人,师长,早就离我而去,我是迫不得已才……”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令人躁动的水声。

  傅十九隐约意识到,师父并不是遇害。

  好奇心驱使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看到榻上的大师兄哭的微微颤抖,双腿无力的耷拉在师父肩头,身上满是伤痕,拳头无力的一次次垂在师父心口,口中的咒骂声不断。

  “乖,把药喝了,喝了就不伤心了。”

  “不喝……”大师兄并未说完,细口壶就先一步塞到了嘴里。

  即便壶口戳的他直干呕,但汤药还是多少灌进去了一些。

  傅十九没敢再看下去,自觉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出了内院,傅十九装作没进去过,怀疑人生的坐在墙角,目光呆滞的看着地面。

  师父和大师兄,不是情同手足吗。

  手足之间,都会这样吗?

  惶恐之间,傅十九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突然想起来小廿的模样。

  小廿从小哪怕哭也是隐忍着的,要是因为被欺负,哭到轻颤……傅十九没再想下去,突然,脑壳儿上砸上来了一个竹编球。

  他反手抄起球,二话不说朝着师弟脑门上砸了回去,“球不长眼睛你也不长?”

  见年幼的师弟被砸倒在地,傅十九才放心的收回了目光。

  不一会儿,他看见内院的院门打开,师父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

  “十九,地上脏,刚给你裁的衣服,”男人看见傅十九坐在地上,柔声提醒道,“前几日你出门,京中又给了些缎了,有几匹月白色和浅水蓝的都留给你了,待会儿让哑妇给你送过去。”

  “谢谢师父。”傅十九爬起来,“官府的差事解决完了,赏钱他们说会送到您这儿。我把二十师弟送到京郊才折回来的。”

  “进来说吧。”

  傅十九跟着师父进了屋。

  渐渐长大,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师父对他的态度愈发温柔。

  大概是被大师兄耳濡目染吧,傅十九心想。

  汇报任务的时候,傅十九察觉到师父一直紧蹙着眉,不断的喝着茶。

  他没去多问,汇报完之后,便安安静静的坐着。

  坐了好一会儿,傅十九余光里才看见男人放下了茶盏,似乎有话要说。

  “十九,有件事……为师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迟疑许久,男人才开口道。

  “师父您说。”傅十九赶忙接话。

  “这几日,你跟着账房先生多学习学习。把记账和师门内务都打理清楚,暂时不需要你出任务。”男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凝重。

  傅十九意识到师父的反常,连忙问道,“怎么了?”

  他被捡回来,就被告知,有一日是要以杀人为生的。至于读书只是让他认字而已,正儿八经的书籍医书都是他背着师父拿小廿的钱偷偷买的。

  “有一天你大师兄走了,遥月门的事务可能就要给你打理。”

  大师兄……走?

  傅十九印象中,这几年,大师兄的腿早就不能动,他瞬间意识到,可能师父的意思是大师兄活不长。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傅十九慌了,“先不说大师兄必会身体安康,即便是真……师父还在,何谈将师门继承给我?”

  男人没接话,只是叹了口气,用手揉着太阳穴。

  “师父,您有什么烦心的,可讲与徒儿听,千万别一时冲动。”傅十九见师父叹气,瞬间慌了。

  师父把他捡回来的场景还清晰如昨。

  当年那个男人意气风发,不为任何人间事动容。可无情冷血中偏偏含着一丝柔情,是他的救世主。

  如今这个救他养他的师父为情所困,甚至有赴死之心,他怎么可能会不拦?

  “师父?”

  “也是,忘了你并不想继承师门。弱冠之后,你想离开遥月门,认小二十为义弟出去独立生活,对吗?”

  心事被戳中,傅十九顿了一下。

  师父怎么看出来的?

  “我猜对了,果然,竹儿和小时候一样,心里瞒不住事,”男人说到这儿苦涩的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来大多数徒弟,最后都会展翅高飞,只不过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师父,我没想过离开您。”傅十九连忙反驳道。

  反驳完,他赶忙换成跪姿,虔诚的将头伏在男人脚边,“有师父捡我回来,养我长大,我才能活到今日。纵然和二十师弟一道长大,但情谊终究不及对您的感恩和爱戴,如若师父需要我留在师门,我便留在这儿,只是希望师父千万别有什么事情想不开……”

  说完,傅十九又补充了一句,“大师兄的腿,我会尽力去治,争取不让师父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