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呕吐

  允乐刚走到小膳房门口, 就听见里面「哧啦」一声,便见灶上有白烟腾起,阵阵香味扑鼻而来。

  他推门走了进来,刚好看见膳房里的内侍正抄起又重又笨的水瓿就要往铁锅里倾倒, 却被卫南寻阻止了。

  “要沸水。”

  膳房靠窗子的地方, 有一把小竹椅, 卫南寻就端端正正的坐在这个小竹椅上面, 看向灶台。

  那个举着水瓿的小内侍脸上一慌, 手心打滑, 身子歪着,眼见手里的水瓿就要摔下去, 但却在转瞬之间就被人在半空中接住。

  允乐托着陶缸底部, 转头对着卫南寻笑。

  “你来得正好, 快去将沸水倒入锅中。”卫南寻依旧面无表情, 指了指另一边的那口正在冒烟的大铁锅。

  允乐用铁勺舀了沸水, 快速加进烹鱼的油锅里。

  “加一勺酒, 烧旺火。”卫南寻说得风轻云淡, 仿佛与这人世间的烟火气毫无关系一样。

  “盖盖子。”允乐赶紧盖上了盖子。

  铁锅之内逐渐腾起水气, 弥漫了灶房。

  “质子,殿下说让把这只鸭子熬汤, 他留了七皇子和秦将军用晚膳。”

  允乐这才敢把刚才情急下扔到案板上的鸭子举起来。

  “那你还发什么呆?还不将这东西收拾干净?”卫南寻盯着允乐看了看, 问道。

  允乐应了一声, 赶紧蹲在水缸旁边清洗起来。

  他有眼色的将鸭子切成块状,吩咐膳房的小内侍官准备好砂锅。

  小内侍切好配料,又寻来一些干笋子和福黎①放进奶白色的鱼汤里, 悄悄缩着脖颈退到了角落里。

  卫南寻交代了些事项就转身离开了膳房。

  小内侍目不转睛盯着卫南寻离开后, 才敢凑到允乐身边, 小心翼翼的低声道:“大人,夫人平日里也这么凶的吗?”

  允乐伸手敲了敲小内侍的发顶,警告:“别胡说,小心脑袋。”

  小内侍瘪了瘪嘴巴,“吓得我腿都软了。”

  “我们卫夫人是人冷,其实心还是蛮好的。你看他让你做的这些菜都是我家殿下喜欢的,足可见他对我家殿下是极好的。”

  小内侍看了看屋外的黑影,道:“夫人倒是极美的。”

  就是这种美里面带了种泛入骨髓的冷,就像是正月里枝头上挂的霜雪一般。

  “好了,别琢磨了,好好干活。”

  “大人,要是奴婢烧饭烧的好,能有机会回去吗?”

  闻言,允乐垂头看了看这个又瘦又小的内侍,一副营养极其不良的样子,想来常年在这个行宫里,总是日子不算太好过。

  一般来这个地方的下人都是曾在皇宫里犯过错的。

  “好好做,看机会。”

  允乐自己也不是什么主子,命都是握在别人手里的,有什么资格答应人?

  都是命薄之人。

  小内侍「嗯」了一声,就弯下腰去拉风扇了。

  没有人知道,这暴风雨之前的安静能持续多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暴雨来时,尽可能做好防护措施。

  苏扬舲给灰儿在院子的梨树上搭了个窝,按照卫南寻的交代,每天三顿的喂它特制的粟米,一开始它表现的还算正常。

  但是到了第三天,灰儿就开始炸开了浑身的羽毛,不停的上下窜动。

  “你看灰儿状态不对劲啊。”苏扬舲捏着粟米站在树下,抬头仰望。

  “有信儿了。”

  卫南寻起身,从袖口里摸了一张字条出来,递给苏扬舲后,道:“放进他脚上的小桶里,应是曹沫那里有了消息,带不进来。”

  卫南寻预料的不错。

  曹沫一早便收了五原方面的回信,说是五原军有异动,已至云中郡,就是不知为何大军一路行动却没有哨岗传来消息。

  曹沫急着将消息传出,找到了城防军的统领江恒,江恒派了手下的副将来行宫,却发现行宫门外的禁军如同铁桶一般,谁也进不去,他再三思量,怕打草惊蛇,这才退了回去。

  这下更是让曹沫和江恒心急如焚,卫南寻临走时也未说明情况会是如此这般。

  江恒又悄悄摸进了桦雾府,这才发现,平日里寸步不离卫南寻的尹川,竟然也没有跟在殿下身边,百感交集下,江恒又只能让武功了得的尹川去一趟行宫,看看能不能不被察觉的进去送信。

  然而,即便是功夫像尹川这样的高手,也难逃禁军在行宫周围的密集守护,根本是插翅难飞。

  这已经是行宫围猎的第三日了,若是还不能将消息送出,怕是行宫内的人具危矣。

  悄无声息的调动军队,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江恒也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其实几日前他就收到了禁军副统领秦绍的一封口述,已然说明恐有变,务必清肃城防军内部,当时他还有几分诧异,因为他素来与禁军毫无牵扯。

  城防军属兵部管辖,又是在珹王的势力范围,一向与禁军泾渭分明。

  情急之下,曹沫想到了灰儿。

  他在行宫东侧的城郊密林之中,吹响自己特制的竹笛,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毕竟以前没有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下召唤过灰儿。

  是尹川先发现灰儿的。

  一只黑灰色的鸟盘旋着从云端向下俯冲,它不停的发出了「啾啾」的叫唤声,一双湿漉漉的圆眼睛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准确无误的落在了曹沫的肩膀上。

  它努力将自己的头顶往曹沫的下巴上蹭着,又用自己黄色的嘴喙轻啄曹沫的指尖。

  翘起的一条腿上,露出了藏在厚羽之下的小桶。

  曹沫急忙摸出小桶内的纸条,展开。

  “行宫内一切尚好,勿念。”

  曹沫长长舒了口气。

  “啊——”

  指尖传来痛感,灰儿见曹沫没有给它奖励,等了半天,最后直接上嘴提醒。

  曹沫苦笑着拿出粟米,喂给灰儿,又将自己早已写好的纸条放进了桶里,捏捏灰儿的翅膀道:“传给他,知道吗?”

  灰儿努力昂着脖子,「啾啾」。

  吃完粟米,曹沫将灰儿抛向空中,烈日灼灼,阳光穿过枝叶罅隙,在空中汇成无数道刺眼的白芒。

  直到灰儿钻进云里看不见影子,曹沫和尹川才下意识擦擦被刺痛的双眼,收回目光。

  “都怪我贪玩,没有保护在殿下身边。”尹川垂着眼睛,蔫蔫的。

  曹沫拍了拍他的肩头,张张口,却不能违心的说任何安慰的话。

  灰儿稳落在苏扬舲的肩头,乖乖的轻啄他的手指,就算没有拿到奖励的食物,它也只是轻轻提醒,却不敢丝毫用力。

  苏扬舲从它的腿上抽出了那张字条,读给卫南寻听。

  卫南寻眉头紧锁,久久之后才道:“将消息传给秦绍,让他立刻清肃禁军。”

  昨夜秦绍来,是告诉苏扬舲他已经基本摸清了行宫驻守的每一个禁军的底细,青石下一步的动向,卫南寻则告诉他,依旧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然而现在就是那个时机快到了。

  “禁军中魏的人怎么办?”

  魏宋仁掌管禁军军印已有十年之久,这军中怕是绝大多数都是他的亲信。

  卫南寻想了想道:“今夜,将那些人转移到西山里。”

  苏扬舲在治军方面毫无经验,这些事情又是卫南寻轻车熟路的,便在心里产生了依赖,所有事都要问过卫南寻再做决定。

  允乐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听完卫南寻的吩咐,便去将主子们的原话传达给秦绍。

  苏扬舲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真的面临这样的困局,而这其中唯一的幸运,便是卫南寻。

  卫南寻眼睛美好,感觉却异常灵敏,许是察觉到了苏扬舲的注视,他猛地抬眸。

  两人的目光便在半空中相撞。

  一个噙着寒霜,一个浸着阳光。

  苏扬舲心尖猛颤。

  近来几日,他总是莫名心慌。

  缓缓走了几步,苏扬舲圈住卫南寻的脖颈,道:“南寻。”

  “不必多想,等五皇子赶来,一切便会有转机的。”

  “我的心慌乱得很,如果我们失败了,怎么办。”

  沉默良久。

  “那我们便死在一起。”

  苏扬舲扬起下巴,咬住他的下唇,道:“好。”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

  天地都仿佛在旋转。

  那熟悉的味道,早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一直尾随着他、就缠着他,直到一起走到光阴的尽头。

  病歪歪的四皇子,仿佛随时都会晕倒一样。

  那两瓣饱满的红唇张张合合,已然开始肿胀发痛,可是他们仍然不想分开。

  或许坦诚相爱的两个人能走今天,也是偷来的吧。

  苏扬舲觉得胸腹丹田之中好像有一股热气,烧的他难受。

  那热气慢慢上涌,冲向他的喉咙。

  苏扬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开始觉得憋闷,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子难受,就像是……要吐了。

  下一刻,他猛地推开卫南寻的胸膛,转身弯腰蹲在地上。

  「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卫南寻也循着声音蹲了下来,焦急的撸了撸他的后背,道:“怎么回事?”

  竟然被自己亲吐了?

  卫南寻慌了神。

  苏扬舲雾濛濛的眼里,盛满了潋滟水波。

  “南寻,我……我想吃些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