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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控

  桦雾府, 无尘院。

  梨花枯败,满树枝叶葱葱郁郁,被雨水洗过之后更加青翠了些。

  一个女子跪在厅堂地上,面色憔悴, 发髻上有些发丝松落下来, 将本来明艳的容貌遮住了一半。

  苏扬舲眉头揪成一团, 盯着这个女子。

  他放班回府, 府里就多了个美娇娘, 还真是个「意外之喜」。

  “这人原是我府中旧人, 现下来到姜国,我想将她安置在府邸几日, 但毕竟是舲儿的府邸, 还是要经过你点头同意的。”

  卫南寻说的倒是坦荡, 苏扬舲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了。

  “附中旧人?是质子的爱妾还是通房?”

  话音一落, 女子脸色涨红「咚」的声将头磕到地上, 颤颤微微道:“奴婢这身份怎配伺候殿下, 那是万万不敢想的……”

  卫南寻将指间的白玉茶杯放下, 转向苏扬舲笑道:“怎么, 舲儿竟是如此想我的?”

  “我看她样貌姣好,怕是质子枕边之人, 到时候我这桦雾府里的下人笨手笨脚再给怠慢了。”

  苏扬舲瞥了他一眼, 视线收回落在自己的脚尖上, 心中莫名吃味儿。

  “好了,舲儿叫人将她安排好,等到千秋宴过后, 我自会派人将其送回景国。”

  “你舍得?”苏扬舲看着靴子尖上落了一点泥, 碍眼, 伸手想拂去。

  忽而一只手伸了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炙热中只带了一点冰凉,苏扬舲面腮泛红,悄悄打量了屋内一圈人都看着他们,赶紧把手指抽了出来,背过脸去说:“乌墨,将人安排到落雪阁,让竹子好好看顾。”

  乌墨领了命便带着人退了出去,允乐也识趣的往外走,走到门口才看到还戳在那里的尹川,便冲着他使了好几个眼色,哪知尹川就是眼睛不往他这边看,允乐无奈只好垂着头疾步走进去,拉着尹川的小臂就要往外拽。

  尹川一怔,差点把剑,看到拉他的人是允乐,不悦的甩开道:“你拉我干嘛?”

  允乐真是没见过当差能当成这么没眼色的,又不好说别的,只能低声道:“我得了一只好弓,尹弟弟帮我看看中用不中用。”

  听到好弓二字,尹川眼中冒出了几颗小星星,嘴角上扬,跳着跟他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了卫、苏二人。

  苏扬舲也没再说话,只端了桌上摆的一盘葡萄放在胸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绛紫色的圆葡萄,仔仔细细的将外面的皮撕下来,露出翠绿晶莹的果肉,送入口中。

  福建进贡来的葡萄,味美汁浓,好看又好吃。

  卫南寻默默望着苏扬舲剥葡萄,一颗又一颗吃了好一会,完全无视自己,便伸了只手过去。

  苏扬舲掀了掀眼皮,继续吃葡萄,问:“质子也要吃?”

  卫南寻手指摸了一会才捏住乘葡萄的盘子,扯到自己怀里,抓起一颗葡萄,冷白色的手指将紫色浑圆葡萄慢慢剥开,将里面青翠软肉送到苏扬舲的嘴边,道:“甜吗?”

  剔透的葡萄肉上染着绛紫色的汁液,将卫南寻的指尖染上葡萄印子。

  苏扬舲瞥向那颗圆溜溜软糯糯的果肉,倾着身子张开嘴一口将果子含住,他慢悠悠的舔舐了卫南寻捏着果子的指尖,然后巧舌一卷将葡萄果肉勾进了口中吃了,才说:“质子,不去安抚一下您的旧人?我瞧着人家姑娘梨花带雨的,好不娇柔。”

  卫南寻也不说话,拿起一旁的帕子递给苏扬舲,道:“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舲儿替我拭手。”

  一边说手指便也塞了过去,直直的放在苏扬舲的鼻子尖前。

  苏扬舲垂着眼,不接那块帕子,也不说话,更不想去看卫南寻的眼睛。

  卫南寻轻笑一声,起身摸着桌子边沿站在苏扬舲的面前,手指向前探了探,摸到苏扬舲的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滑到了下巴尖,捏着他的下巴尖微微抬起。

  他身子前倾,将自己的唇凑了过去,亲在苏扬舲的冷唇上。

  捻了捻,才拉开距离,轻轻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我没有旧人,玉娘只是我的部下,现在有人拿她去做不合我心意的事,我必须把她放在身边,你明白了吗?”

  苏扬舲愣愣望着近在咫尺的卫南寻,对上他空洞洞的眸子,反而不太适应他忽如其来的正经,呆怔很久才拿起那条帕子,细细擦拭起他指腹上留下的葡萄汁液印子。

  直到全部擦干净,才又抬起头去看他,说:“都说景国质子才貌双全,我看啊,也只是以讹传讹罢了,现下才知道原来是个喜爱说浑话的。”

  卫南寻指腹重新覆上他的下巴尖,反复蹭了又蹭,贴耳于苏扬舲的旁边,开口:“我不仅爱说浑话,还喜欢做浑事。”

  下一刻,卫南寻缓缓将苏扬舲的下巴尖抬起,自己又顺着脸颊凑过来去亲他的唇。

  一开始,苏扬舲的双手握成拳小心翼翼的放在膝上,当舌尖撬开唇瓣的瞬间,他身子一僵,软软的开始觉得四肢无力,就连头都有些迷迷糊糊,仰着脑袋不自觉的将手臂勾到了卫南寻的脖子上。

  卫南寻颇感意外,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重新拉开他们的距离。

  苏扬舲眼眸迷离,望着卫南寻,直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他才猛的一惊,霎时回神。

  他近乎于笨拙的想解释什么来掩饰刚刚的行为,可是思来想去,也不知为何会这般主动,索性脖子一横不去解释,转移注意力看向门口。

  “奴婢来通报殿下,二皇子殿下的马车已经到了王府门口了。”

  乌墨垂着头躬身禀告。

  苏扬舲身子一颤,搂着卫南寻脖子的手臂迅速收了回来,脸上泛着几分不自然的红,将二皇子这几个字在嘴里细细磨了磨,才疑惑的看向卫南寻:“二哥怎么来了!?”

  卫南寻却摆出一副我如何知道的样子。

  “你们兄弟叙情,我就不打扰了。”

  看着卫南寻的背影消失,苏扬舲心里竟觉得松了一口气。

  苏云杪最近筹谋了一件大事。

  他仔细想了许久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重生后一切的一切改变,都因为他这个本该就死在大婚之夜的四弟。

  该死的人没有死,让本来的命运发生了扭转,苏扬舲不仅没有死,还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他不再高调行事,不再荒唐闯祸,虽然在政事上从不冒尖,每每上朝时都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淡漠神情,可苏云杪就是觉得他不对劲。

  最不能让他忍受的,是那个本该和他纠缠一世的卫南寻,对他根本丝毫无意。

  那是属于他苏云杪的东西,他一定会抢回来的。

  至于如何去抢,这似乎太容易不过了,只要让卫南寻看清老四的嘴脸就好了。

  他早就将上好的「药」送进了苏扬舲的口中,想来此刻那些药性已然在他的身体里生了根,发了芽,他只要稍稍使些手段,「投其所好」想必那个好色之徒就无法抵抗。

  真好,就在今夜结束这一切吧。

  就让所有的一切都回归正规吧。

  卫南寻,他一定是找错了方向,才会找不到自己。

  苏云杪从桦雾府门前一路向里,边走边想的就是前世曾在这间府宅里发生的一切。

  直到鲜血从房间门缝流到外面,桦雾府的下人们才发现他们的主子死在了婚床上,而府里的新「夫人」却消失不见踪影……

  前世的姜帝闻此噩耗,哀嚎不止、伤心痛苦,辍朝七日而哀思悲伤。

  那一次他踏入这间府邸时,满目所见皆是疮痍,下人们无心洒扫,府中被苏扬舲圈养伶人明目张胆的卷起财物纷纷逃出,偌大的园子仅仅几日间就荒废下来。

  苏云杪走进无尘院的月洞门,一棵梨树如伞一般倚在院墙边,树叶繁茂,枝上落着几只雀鸟,叽叽喳喳热闹不已,树下两个小厮正在清扫着碎石路上的落叶,看见苏云杪走近了,躬身行礼。

  一切都是这样的井然有序。

  苏云杪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却忍不住握紧。

  夜,将至未至。远处的东边已经笼进大片黑暗里,而西边却依然残留着一条红黄的霞光。碎石路的尽头立着那个他半眼也不想看见的人。

  轻薄的外衣随风摆动,仿佛湖水中的一点点波澜,就那样一摇一摆的圈圈荡着。

  荡的苏云杪心烦不已。

  他挂着礼貌的淡笑沿着碎石路走上去,走到苏扬舲身边,极力掩饰着眼中的厌燥,含笑道:“四弟。”

  苏扬舲面上显出十分的欢欣,道:“二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他细细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二哥,交领上绣着金丝暗纹,腰间挂着羊脂玉佩缀着碧城色穗子,走路时在影青色长衫里若隐若现,说不出的俊朗。

  自从上次在府里遇到刺客之后,苏云杪便再也没来过他这桦雾府了,许多次苏扬舲都想解释当日之事。

  可是每次匆匆相遇间,苏云杪对他都仿佛熟视无睹,全然漠视,几次之后,苏扬舲便也不愿意再张这个口。

  不愿开口不代表他不想缓和这段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