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一有事瞒着我,就不敢看我的眼睛。”

  翌日清晨, 徐岁宁在一阵爆竹声中苏醒。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世。

  直到怀中的人嫌吵,有些烦躁地往他怀里躲,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伸手在床边设置结界, 起身下床, 走到门外。

  楚云霏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师尊快看, 这人间的东西确实好玩。”

  徐岁宁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板栗,“知道把你师兄吵醒会是什么后果吗?”

  “完了!”楚云霏面如土色,“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他赶紧把爆竹全都收了起来,小心翼翼朝屋内望去,“师兄应该没醒吧?”

  正说着, 徐岁宁腰间悬挂的玉佩亮了一下。

  随后, 他吩咐道:“准备一下, 随我去迎接客人。”

  “是, 师尊。”

  两人来到洛水城与人间交界处。

  此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渡口, 常有人类不小心误入。

  之前熊族掌管洛水城时, 误入的人类皆会成为此处妖兽的盘中餐。

  但, 自从韩璋掌权,便吩咐下去, 不得随意攻击路过的无辜之人。

  晨光熹微。

  清晨的河面上缓缓升起一层水雾, 雾中, 偶尔会有一艘小船飘过,但皆像是没看见此处渡口一般,径直划过。

  渡口边,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伫立在那。

  “师尊, 你要等的人是谁啊?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他, 他倒是认识你。”

  楚云霏不知道徐岁宁在打什么哑谜,思索了半天也没猜出那人是谁。

  太阳渐渐升起,但渡口旁的水雾却依旧没有任何消散的迹象。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水面上,突然出现一阵水波声,随后,一艘小舟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划船的是个蒙着脸的大汉,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袈裟的秃头和尚。

  和尚长得面容清隽,脸上总是带着柔和的笑。

  “阿弥陀佛,徐施主,好久不见。”

  “明净大师,好久不见。”

  蒙面大汉默默将船停在岸边,将明净送上岸。

  随后拉下面罩,露出肿成香肠的嘴,说的话也含糊不清,“徐先森,偶们老班缩了,以后,宅也不接你的单纸惹。”说完,他眼神哀怨地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和尚,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划船溜走了。

  徐岁宁睨了明净一眼,“都说你是得道高僧,心眼这么小,怎么得的道?”

  明净不可置否,“贫僧也曾说过,让你不要来找贫僧。”

  “我没去找你啊,这不是他找的你吗?”徐岁宁指了下仓皇逃脱的镜月庄的人。

  明净忽然看向徐岁宁身后的楚云霏,笑着说:“这就是那只小狐狸?”

  徐岁宁点了点头,“我倒是很好奇,当初你为何一定要我收他为徒?”

  当初,徐岁宁刚刚重生没多久,一日出门替韩璋寻找丹药时,遇上了个奇怪的光头,正是明净。

  这和尚上来就抢走他刚刚拿到手的东西,将他引至无人处时,又随手把东西还给他,并且只有一个要求。

  不久之后,连子墨会带一个弟子与他相见,到时,须得收那弟子为徒。

  这对于徐岁宁来说,不过是顺手之事,也就答应了下来。

  但自从知道明净的身份后,他就觉得此事处处散发着怪异。

  明净对楚云霏招了招手。

  楚云霏看见他的第一面就觉得非常和善,他身上有股自己非常喜欢的气息,一直吸引着自己。

  楚云霏慢慢从徐岁宁身后走出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明净大师。”

  “乖孩子。”明净笑眯眯地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后他又看向徐岁宁,“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何一定要你收他为徒吗?那是因为,三生石上,你们是命定姻缘。”

  刹那间,天地忽然变色。

  湖面上的水不停拍打岸边,木制的渡口摇摇晃晃,发出难听的「吱丫」的声音。

  楚云霏眼睛瞪得滚圆,也顾不得礼貌不礼貌了,伸手将明净的嘴紧紧捂住,“大师,我们完了。”

  明净依旧笑眯眯的,似是没有感受到丝毫不一样。

  就连徐岁宁,身子也忍不住僵了一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

  “师尊,有客人前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韩璋嘴角扬起一抹弧度,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见你在熟睡,便没打扰你,咳,云霏,还不快将明净大师请回去。”

  “啊?哦,对对对,明净大师这边请。”

  虽然师徒俩嘴上说的是「请」字,但明净几乎是被楚云霏给绑回去的,并且他丝毫不敢放下手,生怕这位大师又语出惊人,让他小命不保。

  昨晚是自己酒喝多了,敢在韩璋面前表演茶技,现在,给他是个胆子也不敢了。

  楚云霏压着嗓子在明净耳边警告道:“大师,您可不要在这胡言乱语,否则,我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施主的小命保不住了与贫僧何干?”

  楚云霏正准备反驳,却发现明净的嘴还被自己捂着,那刚刚的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

  “施主不必惊慌,小小传音术罢了。”

  “我、我才没有惊慌,赶紧跟我走!”

  楚云霏经过韩璋身边时,连脚步都未曾停下一瞬,生怕自己走慢了,头和脑袋就要分家了。

  这二人走后,徐岁宁走到脸色不善的徒弟跟前,替他整理了下衣襟,手指轻抚过他的耳畔,果不其然,耳尖瞬间红透。

  随后,韩璋一把抓住在身上作怪的手,红着脸说:“师尊,你不必转移话题,那秃驴所言,我不会放在心上,我才不信什么三生石,我的姻缘,只掌握在自己手上。”

  徐岁宁叹了口气。

  “师尊为何叹气?”

  徐岁宁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小徒弟不好骗了。”

  晓光破云。

  徐岁宁与韩璋并肩走在街上。

  洛水城中的街市与人界相差无几,只是卖的东西,却入不了眼,大多是刚剥了皮的妖兽,血淋淋地被挂在钩子上。

  二人本是想来吃些东西,眼下着实是有些倒胃口。

  他们正准备回去,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唢呐声,甚是热闹。

  不少人赶过去凑热闹,韩璋抓住一人询问,“发生何事?”

  那只小妖原本脸上满是不耐烦,却在看见拉住他的那人是谁后,立马换上谄媚的笑,“城主大人,是虎妖和那只花蝴蝶要成亲了。”

  “成亲?”

  “是啊,据说是今早才定下的,不得不说,那只老虎的速度还挺快的,生怕花蝴蝶被人给抢了。”

  徐岁宁觉得颇有意思,笑着问:“你们妖族成亲,不需要三媒六聘这些吗?”

  “我们哪需要那玩意,两只妖若是看对眼了,到姻缘树那许个愿,这礼便算是成了,城主大人,你们要不要也去凑凑热闹?听说,那虎妖还抓了只未成年的小蝴蝶来逗那只蝶妖开心。”

  “小蝴蝶?”不知为何,徐岁宁忽然间想起在日月谷中,韩璋救下的殷凤,“走,我们也去看看。”

  虎妖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三人走了没多久,便看见面前围着一大群妖,他们神色兴奋,不知在看些什么。

  身边那人脸上也露出垂涎之色,“听说虎妖抓住的那只小蝴蝶,长得比蝶妖还要美上三分。”

  徐岁宁愈发觉得,他口中说的这只蝴蝶就是殷凤了。

  但他依稀记得,当初是由大护法亲自护送他来妖界,怎么会突然被抓?

  思索间,虎妖抱着花妖从府里出来,满面红光,显然是极为兴奋,周围众妖也纷纷起哄,让他们亲一个。

  妖族本就不像人类那般内敛,虎妖把怀里的蝶妖吻得差点喘不过气。

  蝶妖嗔怪地捶了下虎妖的胸膛,但她握成拳头的小手还没虎妖半个巴掌大,看起来也只是打情骂俏。

  起哄完了,便有妖说:“虎将军,你说抓的那个小蝴蝶在哪啊?拿出来让我们也都瞧瞧呗?”

  “看看你们这色眯眯的样子,行,今天是我大喜日子,就拿出来让你们都开开眼!来人啊,把他给我带出来!”

  在众妖翘首以盼的目光下,一身材瘦削的少年被抬了出来,单薄的身子一直忍不住发抖,两行清泪挂在脸上,甚是楚楚可怜。

  那蝶妖在看见他之后,便从虎妖怀里下来,慢慢走到少年面前,虽然脸上的表情是在笑,却让人看了有些瘆人。

  精心保护的美甲毫不留情地掐住少年白皙的脸庞,在上面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少年吃痛叫了一声,张张嘴,却并未发出丝毫声音。

  这一幕惹得蝶妖更加烦躁,“小东西,你跟你那个爹一样令人讨厌,你爹死了,你怎么不跟着也去死呢?”

  蝶妖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徐岁宁与韩璋这般境界的人,听到毫不费力。

  看来,这就是殷凤无疑了。

  光从外貌上来看,眼前的蝴蝶少年与殷凤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但现在的他,更多的是娇媚,估摸着是受了妖丹的影响。

  就在蝶妖尖锐的指甲要划破殷凤的脸时,一道白光乍现,蝶妖立刻吃痛尖叫了声,“谁?”

  虎妖看自己心爱之人被人伤了,立刻心疼地把人抱在怀里,冲着围观人群怒吼道:“是谁伤我妻子?给我滚出来!怎么?敢做不敢当是吗?孬种!”

  而站在徐岁宁与韩璋身边的那人,清楚地看见徐岁宁出手的全部过程。此刻听见虎妖在那吵嚷,心里已经开始为他默哀了。

  “本尊倒是不知,这新年第一天,洛水城中就这么热闹,不知,可否让我俩也来凑个热闹?”

  随着清冷嗓音响起,众人望去,看见二人。

  四下哗然,纷纷散开。

  虎妖看见来人,身上嚣张的气焰顿时息了,牵着蝶妖走了过来,胁肩谄笑,“城主大人与仙尊怎的有时间过来了?也不早点告诉我,我也好去迎接二位。”

  “本尊与城主只是路过,见城中有喜事,本也只是想过来凑个热闹。”

  虎妖见徐岁宁的眼神一直放在身后那不知死活的小妖身上,当下就转变了口风,谄媚道:“仙尊若是觉得这小妖还看得上眼,我立马让人将他送去城主府。”

  虎妖说完这句话后,下一瞬,他的耳朵便没了一个。

  痛苦的哀嚎声让围观的众妖都忍不住胆颤。

  韩璋浑身戾气,漆黑如墨的眸子内蕴藏着遮掩不住的杀意,阴恻恻的嗓音突然响起,“本王说过,最厌恶阿谀奉承之人。”

  虎妖来不及处理耳朵上的伤口,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城主大人饶命,仙尊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身后,殷凤应声倒地,随后化成一只蝴蝶,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徐岁宁身后将其收在袖袍内,与韩璋转身离去。

  虎妖劫后余生,捡回一条虎命,坐在地上大喘着气,“俺滴个亲娘嘞,你让俺抓的那只小蝴蝶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连城主大人都认识?”

  蝶妖冷哼一声,低声咒骂了句「愚蠢」,“那只小妖不是关键,关键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二人回到青鸾山。

  徐岁宁将殷凤放了出来,随后施法将其唤醒。

  殷凤再次化成人形,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气若游丝,“仙尊?真的是你,我还当我死前出现了幻觉。”

  说着,殷凤再次呜咽了起来。

  徐岁宁与韩璋自顾自地喝起茶来,等到殷凤哭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始询问,“你是怎么被他抓到的?大护法呢?”

  说到大护法,殷凤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又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韩璋默默给徐岁宁重新换了一壶茶。

  殷凤一个人在那哭了半天,忽然就发觉不对劲了,“你们,难道就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徐岁宁懒散地抬了下眼皮,“大护法与我们非亲非故,你都不着急,我们着急什么?”

  殷凤立马擦干眼泪,红着眼睛说:“我与大叔叔来到妖界后,就一直住在洛水城外的姑苏巷里,前些日子,大叔叔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立刻带着我离开,像是被什么人追杀似的。

  我们一路逃跑,但还是被追上了,他们找大叔叔要什么东西,大叔叔不愿意交出来,后来,大叔叔为了让我逃出来,自己被他们抓走了。”

  虽然哭哭啼啼得听着人心生烦闷,但好歹是把事情讲清楚了。

  “他们找大护法要什么?”

  “我不知道,只依稀听见什么血海、什么大阵,当时我也听得迷迷糊糊的。”

  徐岁宁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后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知道,是谁抓走了大护法吗?”

  “我记得,他们说是孔护法要的人。”

  徐岁宁见他还惊魂不定,轻声安抚道:“你在这安心养伤,没事的。”

  殷凤抬起头,看向面前俊美的人,脸颊浮起两朵红晕,怯生生地问:“仙尊,您会去救大叔叔吗?”

  “当然。”徐岁宁回答得干脆,笑眯眯道:“毕竟相识一场,自然是要去救的。”

  听到徐岁宁的允诺,殷凤破涕为笑,眼里满是感激,“多谢仙尊!”

  殷凤离开后,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韩璋才试探性地问:“师尊对那血海大阵似乎很在意?”

  “只是不知那孔家兄妹又在玩什么把戏罢了,过几日我去一趟魔族。”

  韩璋知道他这是要去救大护法,也没多问,只说了一句,“那我让楚云霏准备一下,我与师尊一起去。”

  徐岁宁抬起头来看向他。

  韩璋弯了弯眼,「温柔」道:“师尊这表情,不会是不想带我吧?”

  徐岁宁也笑了笑,“当然不会,走,去看看张升。”

  韩璋看着徐岁宁离去的背影,狭长的凤眸若有所思微眯了下。

  两人来到青鸾后山上的桃渊林。

  林中只有明净一人在那喝着酒。

  徐岁宁眉梢一挑,走过去,“你个和尚在这喝酒?”

  明净指了指自己的头,“假和尚,二位也来一杯?”

  徐岁宁也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韩璋顺势坐在他身旁,二人之间的距离亲密无间。

  明净见状,脸色微变,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默默给二人倒上酒。

  期间,就算徐岁宁起身去桃树下挖坛酒出来,韩璋也要寸步不离地跟着。

  明净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二人,随后又想到了什么,神色又变得凝重起来,摇头叹气。

  只是在二人转身后,又恢复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几人又偷喝了一坛楚云霏藏在这的桃花酿。

  韩璋醉颜微驼,双眸朦胧惺忪,手搁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徐岁宁看,生怕一眨眼,面前的人就飞走了。

  徐岁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将杯中最后一点酒一口饮尽。

  “我们回去吧。”

  临走前,徐岁宁与明净交换了一个眼神。

  韩璋沉默着站起来,站在那等徐岁宁下一步动作。

  徐岁宁走一步,他便跟着走一步。

  徐岁宁停一瞬,他也就跟着停一瞬。

  只是,因为醉了酒,反应有些迟钝,等他收回脚步时,已经来不及了,鼻子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徐岁宁转身,看他红彤彤的鼻尖,一脸懵的样子,想气又想笑,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鼻子,“干什么呢?是不是想造反?”

  醉酒的韩璋格外直接坦荡,直接扑进徐岁宁的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腰,闷声道:“师尊,你一有事瞒着我,就不敢看我的眼睛。”

  徐岁宁抬手轻抚他的头发,“你想多了,我答应你,去魔族一定带着你。”

  “真的?”

  “真的,师尊何时骗过你。”

  许是压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放下,韩璋直接醉倒在徐岁宁怀里。

  徐岁宁将他抱起,放置在一旁的藤椅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抬手施了个昏睡咒,转身重新回到石桌旁。

  “你干什么呢?”徐岁宁刚一回头便看见明净故作玄虚在眼睛上蒙了层纱。

  明净摘下纱布,“我怕瞎了我的眼。”

  徐岁宁对他这副毒舌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你不是什么都能算出来吗?怎么觉得,你好像很诧异。”

  “是能算,但是我不敢算。”明净眼神在他俩身上来回转了一圈,“这下难办咯。”

  “有多难办?”

  明净顿了一下,敛了笑容,语气严肃,“你想的,一定做不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