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总督桂存山, 终于在阔别邯京十余载后,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

  桂存山的到来,无疑像一道阴翳一样, 笼罩在每个邯京百姓头上。

  加上一路上收服的“虾兵蟹将”, 拢共有十八万大军驻守在邯京城外,桂存山入主邯京已成定局。

  桂存山与蔡起辛一前一后往承和殿而去, 一路上, 蔡起辛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向桂存山细细汇报。

  石虎臣敛眉垂首跟在身后,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桂存山微蜷的虬髯。

  刘焕已经在承和殿外等候了,见桂存山来了,往前迎了迎, 高兴道:“舅舅!”

  “嗯, 多日不见,子骄又长高了。”

  舅甥相携入了承和殿, 石虎臣和蔡起辛在外等候。

  桂存山大马金刀地往太师椅上一坐, 观摩殿中陈设片刻, 眯眼道:“二十年不见,这承和殿还是老样子。”

  刘焕在他身侧坐下, 双手置于桌案上,身体微微前倾,有些迫切地道:“舅舅既已入主邯京, 准备什么时候颁旨昭告天下?”

  桂存山转头瞧着他,神情波澜不惊, 刘焕却在那样的眼神下失了气势。

  “子骄, 说了多少遍了?是向陛下请旨, 不是颁旨。我桂家一腔赤诚之心, 莫要被人拿住话柄。你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急躁,须得磨一磨。”

  “舅舅教训的是。”

  二人谈了片刻,出了承和殿,准备往刑部去。

  桂存山注意到一直跟在蔡起辛身后的一个少年,指着他道:“这便是石家那小子?”

  蔡起辛冲石虎臣使了个眼色,后者忙站出来,对桂存山行了个大礼。

  “石家石虎臣,见过总督。”

  “嗯,你的事我都听子骄说了,我与你祖父交情匪浅,如今你入了我麾下,也总算不辜负他的期望,好好做事,你的前途与你祖父相比,必定只高不低。”

  “谢过总督教诲。”

  *

  太华山。

  一直通体雪白的海东青落在了窗沿上,房中的木鱼声骤停。

  桂馥凝起身去看,这海东青脚上挂了块小小的玉牌,翻过来一看,刻着一个“秦”字。

  她看了片刻,脸上痛楚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放飞了那只海东青。

  桂馥凝褪下僧衣僧帽,换了身素色衣裙,推门出去。

  太华山上的银杏已经落光了,地上全是枯叶。桂馥凝踩过层层枯叶,没有半刻停留。

  十八年来,桂馥凝第一次走出了小院。

  *

  国子监。

  周葛将谢铭安置在卧房,又在门外和衣守了一夜,不敢稍离片刻。

  天明时,周葛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字,加上清晨的寒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彻底醒了。

  “万钧,万钧……”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在做梦,忙爬起身推门进屋。

  “老师?”

  谢铭已经坐起身来,揉着酸痛的脖子,神情怔怔。

  周葛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可有何不适之处?”

  谢铭摇了摇头,呆坐片刻,忽抬首盯着他。

  周葛从未见过老师这样的眼神,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藏着的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万钧啊,你要记住先生教你的,大丈夫生于天地,只要无愧父母无愧本心,没什么可怕的。你须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你的人生还长,只要择好方向走下去,定会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周葛一颗心突突地跳起来,努力按捺下那股不安,应声道:“学生受教了。”

  谢铭点点头,复躺了回去,拥着被子背对着周葛,声音有些窒闷地传出来。

  “我累了,今日想多歇会儿,你不必守在此处,去做功课吧。”

  “是。”

  周葛不疑有他,依言退下。

  *

  裴俦上次被石虎臣鞭打的伤还没好全,倒是免了水牢之苦,换了间干燥的牢房,每日三餐也多了不少油水。

  蔡起辛似乎真的怕他落下伤痕,每日都会亲自带着太医来瞧上一次,好在他身上都是些皮外伤,只需花些时日,用些好药,不会留下疤痕。

  只是,他一双腿每日泡在冷水里,倒是落下了病根,以后每逢寒冬腊月,怕是免不得发作一回。

  裴俦阖眸听着蔡起辛与太医的对话,心中苦笑,这下倒好,以前只是脚踝不好,这下真成了老寒腿了。

  他十分懂得苦中作乐,石虎臣那番鞭打看似狠厉,倒是免了他再受折磨。伙食和床铺都有了,除行动有些阻滞之外,打坐调息不成问题,还能闲下来抽几根草折蚂蚱。

  桂存山一行人到时,裴俦一只蚂蚱才折到一半。

  “裴大人,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年轻而阴柔,语气十分轻佻,裴俦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放下那半只蚂蚱,跳下草床,与门外三人相对。

  那穿盔带刀的想必就是岭南总督桂存山,后面跟着蔡起辛,桂存山右手边那个人,却是裴俦没料到的。

  梅家,梅万宪。

  梅氏族人全数被逐出邯京,男子永不得入仕。裴俦身死后,邯京大乱,这梅万宪被梅家趁机弄了回来,没风光多久又因铜币案获罪,被驱赶出京。

  不成想他竟攀上了桂存山这尊大佛,摇身一变成了岭南总督的左膀右臂,前尘今时一朝颠覆,裴俦竟成了困在笼里的那个。

  桂存山上下打量了一下裴俦,道:“裴首辅?”

  裴俦气势不减,点头道:“桂总督。”

  桂存山万没想到,一直同他们作对的竟是这么个文弱书生,难怪梅万宪如此念念不忘。

  “裴首辅的判决已经下来了,你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你可知晓?”

  “自然。”

  “我惜你是个人才,死了也可惜,不如转投我麾下,不比在那刘氏小儿手底下差。”

  裴俦忽低低地笑了起来,盘腿坐在了地上。

  “桂总督,你可真是个见风使舵的妙人。之前变着法儿地折磨我,让我认罪,怎么,如今西境那边局势不如你意了?金赤人没你想象中那么耐打吧?你无非是怕秦焱平复西境之乱后,率军打回邯京,便想将我拿在手里,既能稳住邯京众人,又能好好气他一气。”

  裴俦捡起那半只蚂蚱,继续折了起来,“唉,只是你高估了裴某,我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只得了这么一个称心人,现在都还在战场上,有今天没明天的,这日子啊实在太没盼头了。桂总督,听我一句劝,什么荣华什么功名,死后都带不走的!”

  桂存山脸色不豫,冷声道:“裴小山,我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能捏死你。”

  “知道您老人家神通广大,连五世家都能推出来当挡箭牌,还有什么事情是您干不出来的?”

  一旁的梅万宪神色骤变,霍然看向桂存山。

  后者神色不变,道:“你当真要同本督作对?”

  “啧,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裴俦终于折完那只草蚂蚱,把它与其他十几个放在一起,在墙角排成一排,望向桂存山,稳声道:“我与外子生死不渝,绝不离弃。”

  “好,那你就等着霜降后人头落地吧!”

  桂存山拂袖离去,蔡起辛连忙跟上。

  偌大的牢狱里,只剩下裴俦与梅万宪二人,一里一外相对而立。

  “你方才说,桂总督拿我五世家做挡箭牌,是什么意思?”

  裴俦笑了,“梅公子真想知道?”

  梅万宪盯着他,一言不发。

  “唉,梅公子可还记得私币案?你梅家在那场案子里失了势,族中子弟尽数被逐出邯京,从此一蹶不振……”

  梅万宪恨声道:“是你!都是你害的!我这次回来,就是要狠狠地折磨你!”

  裴俦甩着蚂蚱玩儿,淡淡道:“确实是我干的,但梅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何这桩案子破得那样快?是,秦焱确实帮了我不少忙,但你们五世家也不是吃素的,真能任我畅通无阻地查下去,再顺藤摸瓜地将他们连根拔起吗?是不是太儿戏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所谓的私币案,只不过是别人放出来扰乱我的视线,或者说,是搅乱整个邯京的障眼法,就像之前先首辅被杀案一样,目的是搅乱邯京这一池浑水,好趁虚而入,将自己的人安插到邯京城乃至周边郡县之中。我虽然被关在此处,但我猜,蔡起辛控制住邯京,压根儿没费多少力气吧?你跟着桂存山一路北行,路上可有碰到阻拦?”

  梅万宪沉默了。

  “桂总督何等心计,打从我那表叔身死之时,他的势力便已渗入了邯京,铜币案只是他掩耳盗铃的幌子罢了,我亦是吃了亏,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急,你看,都没来得及跑就被抓住了。”

  裴俦笑容不减,盯着梅万宪道:“梅公子,他连为自己效命多年的五世家都能说弃就弃,又能信任你到几时?”

  梅万宪神色沉沉,也嗤笑一声,道:“裴首辅真是巧舌如簧,我差点就被你唬住了,你是自知反抗无望,想让我们自个儿先斗起来。”

  裴俦耸了耸肩,“我言尽于此,反正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爱信不信。”

  梅万宪舔了舔嘴角,笑容变得邪性起来,“只是不知你这方唇舌,伺候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此销魂。秦焱那厮真是好福气,得你如此青睐。”

  见裴俦不言,他往前几步,视线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逡巡起来,哑声道:“我从前便极喜欢你表叔那张脸,仔细一瞧,你与他长得也别无二致。左右你都要死,不如在死前同我快活快活?”

  裴俦神色不变,拳头捏得劈啪作响,原来说不要在他身上留伤,是这个意思。

  梅万宪伸手招来狱卒,要了钥匙就要去开牢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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