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她升官?阚竹意真是这么说的?”

  细作京卫哭笑不得, 老实道:“是,您是没瞧见阚同知那心急火燎的样子,一个女子, 怎么就这么急着立功建业?”

  蔡起辛亦是神色古怪, 想了想,道:“我知道了, 她的要求我会考虑, 今后你不必时时跟着了, 其他的人也撤回来,有另外的事要做。”

  “是。”

  *

  刘焕同蔡起辛议完事,正打算往刑部走一趟,行至半途, 忽有人往宫道上一跪, 拦了他的车架。

  内侍喝止几声,那人仿若未闻, 随行的京卫们去拉他, 这人却分毫未动。

  刘焕正卧在轿辇内闭目养神, 等了半日没动静,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内侍为难地上前来, 吞吞吐吐地道:“殿下,这人拦在路上,怎么劝都不走啊……”

  刘焕怒道:“那就从他身上碾过去!”

  内侍神色更为难了, “殿下,这人身份特殊, 您……”

  刘焕来了兴趣, 掀帘一看, 眉毛高高挑起, 道:“这不是石家小公子吗?跪在这里做甚?”

  石虎臣作为铜币一案中的主犯家人,不仅没被问罪,反而入了龙渊阁,跟在裴俦手底下做事,不知让多少人恨得牙根痒痒。

  自裴俦入狱后,他便失了踪影,朝中大乱,也就无人关心区区一个主事的行踪。

  “你这是来为那裴小山求情的?”

  石虎臣抬手行了个士大夫礼,稳声道:“非也,裴小山以铜币一案亡我亲族,我的至亲父母流放边疆,而我……还要受制于他,投入仇敌门下为他效命,受尽屈辱,我怎可能为仇敌求情?”

  刘焕扬眉一笑,“所以你看着裴小山倒台了,想在本殿下这里谋个出路?”

  石虎臣膝行几步,叩首道:“殿下,我石家如今只余臣一人,石家不能葬送在我手里,如今裴小山落网,臣恳请您,准许臣为殿下鞍前马后,为石家正名立威,以告慰我大伯在天之灵。”

  石公平一党当初确实是支持刘焕继位,明里暗里没少给他铺路。石虎臣句句都在表忠心,实际上也是在提醒刘焕,他石家之祸亦是为了助他夺位。

  刘焕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石虎臣,忽道:“你想在本殿手底下做事,行啊,眼下就有一件要紧的事,正好交给你来办吧。”

  石虎臣抬起头,神色迷茫。

  未时三刻,刑部大牢。

  刘焕亲自提审裴俦,刑部众人不敢怠慢,一边让人去请蔡起辛,一边马不停蹄地将裴俦从水牢里提了出来。

  饶是石虎臣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在看到裴俦时乱了呼吸。

  刘焕坐在太师椅上,从上至下地打量着裴俦,倒是没怎么注意到他。

  裴俦整个人都瘦脱相了,两截苍白的手腕被绑在木架上,腰部以下的位置因在水里久泡,囚服紧紧贴着皮肤,露出来的足部被泡得皱起来,白得吓人。

  他无力地被挂上木架,头始终垂着,要不是胸前微微起伏,简直不像个活人了。

  刘焕抬了抬下巴,寒声道:“把他泼醒。”

  立刻有主事提了冰水来,对着他当头淋下,裴俦呼吸一窒,颤抖着醒了。

  冰水遮挡了视线,好一会儿,裴俦才辨出眼前这人是刘焕。

  “裴首辅,好久不见。”

  裴俦甩了甩头,想让脑子清醒一些。

  这些反派怎么个个开口都是这句话啊?找不到别的话说了吗?艹,这寒冬腊月的,冷不防被淋了桶冰水,简直要了命了。

  裴俦动动发白的嘴唇,哑声道:“三殿下,您入观那日,臣还亲自去送了,没想到这么快就重逢了,就这么,不讲情面吗?”

  刘焕往太师椅背上一躺,慵懒道:“裴首辅这是说的哪里话,要是换了普通人,我还不一定亲自来见呢,直接让人杀了便是。”

  裴俦笑了笑,不说话了。

  “小石啊,不来见一见裴首辅吗?”

  石虎臣顿了顿,依言上前。裴俦只瞧了他一眼,视线又转回刘焕脸上。

  刘焕瞧着他,心情不错地道:“这囚服忒素了,怎衬得上裴首辅绝世姿容?小石啊,你来执笔,给裴首辅添些颜色吧!”

  主事推过来一个小桌,其上摆满了各种刑具。

  石虎臣没动。

  刘焕“啧”了一声,“怎么,方才宫道上那番话,竟是唬本殿的?”

  石虎臣从那桌上拿了根鞭子,拱手道:“殿下,臣只是在选趁手的东西而已。”

  刘焕瞥了一眼那牛皮鞭子,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石虎臣站到裴俦身前,丝毫不敢瞧他的眼睛,缓缓举起鞭子,重重落下,裴俦身上血痕骤现。

  裴俦吃痛,眉头紧蹙,愣是没有出声。

  刘焕道:“哎呦,小石啊,你手上力道不行啊,裴首辅哼都没哼一声。”

  石虎臣动作微顿,四下瞧了瞧,见角落里立着一个水缸,囫囵将鞭子在里面滚了滚。

  鞭子再次落到裴俦身上,绽开一道道血花,将雪色囚衣染做了血色。

  裴俦嘴皮都咬破了,最终还是忍不住泄了声。

  蔡起辛匆匆赶来,见到裴俦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脸色一白,上前夺过石虎臣手上鞭子,往地上一扔,喝道:“大胆!谁准你对他动刑的?!”

  石虎臣还未回答,刘焕的声音阴恻恻地传了过来,“本殿让他动手的!怎么,蔡尚书还要治本殿下的罪不成?”

  蔡起辛匆忙行礼,道:“臣不敢,只是这裴小山,总督交代过绝不能动他伤他,否则……”

  “否则怎么样?”刘焕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别忘了,你口中的总督,是本殿的亲舅舅,真要论起来,你看他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本殿!”

  蔡起辛不敢吭声了。

  刘焕冷哼一声,瞧着半死不活的裴俦,冷笑道:“裴首辅无愧贤名,给本殿下培养出了这么个好苗子,记你一功,霜降后行刑时,本殿会吩咐刽子手将刀磨得锋利些,怎么样,本殿是不是很贴心?”

  裴俦早已痛晕过去,再听不清他所言。

  刘焕对石虎臣道:“从今天起,你就跟在蔡尚书手底下做事,本殿哪天闲了来找裴首辅叙叙旧,还得你来动手呢。”

  “是。”

  刘焕看完这出好戏,飘飘然出了刑部大狱。

  蔡起辛气得不轻,命人将裴俦解下来,又让人赶紧去请太医给他疗伤。

  他抽空看了眼石虎臣,见他木着一张脸,不悲不喜的模样,思及他方才狠力抽打裴俦那一幕,饶是蔡起辛也有些心寒。

  “既是陛下亲命,你便留在刑部吧。”

  “是,蔡大人。”

  *

  当朝首辅一朝获罪,生死不明,世人不由得联想到了先首辅之死,也是这般毫无预兆。

  更不用说裴小山与他表叔一样仁厚,还扳倒了迫害社稷的五世家。

  天下学子早已暴起,不知写了多少联名状,顺天府门前日日被堵得水泄不通。

  裴俦的判决下来后,学子士大夫们震怒更甚,开始往顺天府门前贴文书,字字珠玑,红墨相间,俱是些为裴俦申辩的慷慨陈词。

  众怒难犯,顺天府尹叫苦不迭,忙请人去请示蔡起辛。

  除寇衍漆舆等人马不停蹄地想办法外,还有一人,几乎被人遗忘了。

  这日日头有些毒,谢铭穿的秋衣太厚了,还没走到宫门,便已累得满头大汗。

  他停下来在路边买了碗茶水,慢慢饮尽了,喘匀了气后,才抱着怀里那一大卷宣纸,径直往宫门走去。

  守门的京卫不认识他,见他走过来,正要将人驱赶,就见谢铭往那宫门前一站,直直地跪了下去。

  “臣,国子监祭酒谢铭,今日冒死叩问宫门,是为一人喊冤!我朝龙渊阁大学士裴小山,躬耕社稷,为国为民,破获私铸铜币案,量田减赋,施行新政,事事皆为我大渊江山!如此大忠大义之人,万万不可能是那叛国之徒!臣请求陛下重审此案,请求释放裴首辅,莫要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依照大渊律令,擅自至宫门喊冤者,无论喊冤是否为实情,都需杖责一百,枷号一月,若陈情为虚,则杖责之后发配充军。是以大渊成立以来,宫门陈冤者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臣,国子监祭酒谢铭,今日冒死叩问宫门……”

  守门的京卫哪见过这种场面,又听他自称是国子监祭酒,不敢妄动,忙叫人去请示上官。

  谢铭将那卷状纸铺陈开来,高声喊了一阵,只觉得口干舌燥,方才路上饮的那盏茶没起多大作用。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张了张口,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国子监学子张一文……”

  “国子监学子赵义柏……”

  “国子监学子苏和镜……”

  “……学生在此为裴首辅喊冤!请求陛下重审此案!还社稷以公义清明!”

  国子监学子白茫茫跪了一地,皆是神情坚毅,腰背挺直,语气慷慨有力。

  谢铭本是瞒着他们独自前来,见状鼻头一酸,抹了把眼睛,回头行过一礼,继续道:“臣,国子监祭酒谢铭……”

  蔡起辛老远就听见宫门口震天的喊冤声,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石虎臣跟在他身后,听见熟悉的声音,脸色骤变,只匆匆对他行过一礼,便飞速往宫门处跑去。

  见一众同窗齐刷刷跪在宫门前,为首者还是自己的老师,石虎臣当下便倒吸一口凉气,上前去搀谢铭。

  “老师,快起来,您怎么如此冲动!叩问宫门是什么罪名您不知道吗?!”

  谢铭神色泠然,挣脱了他的手,冷声道:“这是我的事,不关石大人的事。”

  石虎臣听见这声“石大人”,眼眶渐渐红了,他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老师不齿我转投桂氏阵营,老师恨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请您听学生一言,如今不是宫门喊冤的好时机,您今日先回去好不好,等我……”

  “等你如何?等你与那蔡起辛杀了裴首辅,再通知我上门吊唁吗?”谢铭抬起头,眼底尽是怒气:“谢某当了半辈子的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收你入我门下!这声老师,从此不必再叫!”

  石虎臣垂在身侧的指节捏得劈啪作响,使劲眨巴眼睛,将眼眶里那抹水色憋回去,他努力咬着腮边,几乎闻到了血腥气时开口道:“老师,您就听我一言吧,今日先回去,先回去吧……”

  谢铭依旧一动不动。

  人群里有个瘦弱的身影始终瞧着这边,见他们僵持起来,犹豫了一下,起身缓缓往这边行来,伸手去扶谢铭。

  “老师,要不咱们今日还是先回去吧?”

  谢铭拍掉他的手,厉声道:“万钧,为师讲了多少遍?君子死国,无须畏惧!裴首辅如今受难,若我们不为他做些什么,岂不是枉读了圣贤书!枉负裴首辅昔日恩情!”

  周葛最怕先生的骂,当下便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也不敢再看谢铭。

  蔡起辛眼看就要走到宫门了,石虎臣已经看到了那绯色衣角,当下眼一闭心一狠,上前横手为刀砍在谢铭脖颈上。

  周葛大惊失色,忙接过了谢铭。

  国子监众学子亦是吓得不轻,石虎臣飞速道:“我知道各位不齿石某行径,只是,先生亦是石某的先生,想来诸位也不忍先生无端遭罪吧?劳烦各位先回去,莫做了那冤死的亡魂。”

  他都这么说了,谢铭也昏迷不醒,一众学子失了主心骨,三三两两的意见不统一起来,很快便散了大半。

  周葛背起谢铭,最后深深地瞧了石虎臣一眼,转身离去。

  蔡起辛终于到了,瞧着空荡一片的宫门,奇怪道:“奇了,不是说国子监一群人在这里喊冤吗?”

  石虎臣拱手道:“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已经被石某遣散了。毕竟他们曾是石某的先生同窗,还望蔡大人怜惜,饶他们这一回吧。”

  蔡起辛挑起眉,道:“看不出,你竟是个重情重义的。左右也没闹出大乱子,随他们去吧。”

  “多谢蔡大人。”

  石虎臣等了片刻,见蔡起辛没动作,试探着道:“大人,可还有什么事?”

  “哦,在此处等个人。”

  “等谁?”

  “岭南桂总督。”

  石虎臣猝然抬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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