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回去见师父?”
“嗯, 再过几日便是他老人家六十岁生辰,如今邯京算是稳定下来了,趁现在抽得出手, 我回去看看师父。”
寇衍神色淡淡, 道:“去吧,朝中有我给你看着, 放心。”
裴俦挑眉道:“你不同我一道回去?”
换做往常, 他早就叫嚣着要跟裴俦回剑门了。
寇衍看完一封折子, 合起放到右手边,又从左侧那堆里头拿了一封,在案上摊平了,道:“我就不回去给师父添堵了。”
裴俦静静地看着他, 没说话。
寇衍把折子一放, 无奈道:“放心,我没事。”
“我早去早回, 你万事多长个心眼。”
剑门路远, 裴俦照旧雇了辆马车, 从邯京东门出城。
经过城门时,正见一列商队进城, 商人们排成一列,将随身的通关文牒给守城京卫查阅,承载着大批货物的车架就安置在不远处。
裴俦随意扫了一眼, 都是些古玩玉器,这些人瞧着面生, 想是南方来的行商, 来邯京做生意的。
车夫见他久久没有动作, 出声提醒道:“大人, 咱们能走了吗?”
裴俦眨眨眼,放下车帘,道:“走吧。”
“驾!”
裴俦的马车很快出了邯京城,与此同时,商队中有一人忽转过头,瞧着远去的马车,眯了眯眼睛。
长孙隐没有亲人,乡里乡亲知晓他六十生辰,纷纷把家里有的好东西往他院子里送,香肠腊肉堆满了小厨房。
裴俦到时,正见一个老伯从院子里出来,瞧了眼裴俦,许是觉得他眼熟,奈何年纪大了,半天没想起这小伙子名字,索性摸着胡子离开了。
小院木门被推得吱呀作响,裴俦伸手掌住,轻轻推门进了院子。
长孙隐不在院子里,应是在里间。
裴俦没急着进屋,而是在院子慢慢走了一圈。
剑门多竹,长孙隐的院子四周便种了不少竹子,早已高过屋脊。
他们师徒三人,便是在这院子里,日复一日地习武练剑。
距他上次回剑门,已然过去六年了。
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的声音十分清晰,裴俦顿了顿,转身回望。
“你是?”长孙隐发已花白,虽然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到底已经步入花甲,不似从前精神了。
他拱手行过礼,正想说自己是先首辅的远房表亲,长孙隐却转动轮椅来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他手,激动道:“景略,你是景略对不对!”
裴俦惊了惊,身体有些僵硬。
长孙隐屈起手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敲,叱道:“臭小子,做官了就不着家了!一年多了,才想起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裴俦抿紧了唇,问道:“一年了?”
“可不是嘛!你赴京赶考那日,我与东边的老王一起送你上的马车,你忘了?咦,老王头呢,刚刚还在这儿呢……”
长孙隐孩子似的在院子里转起来。
裴俦怔怔地瞧着,忽想起前世见过的一种疾病。
裴俦鼻头微酸,深吸一口气,上前将他往屋里推,温声道:“我刚才见过王叔,应该是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哦,是这样。”长孙隐乖乖被他推着,忽笑了笑,道:“老王头家前几日添了个孙儿,还抱过来给我看了,可乖嘞,下次领你去瞧瞧!”
“好。”
“你离开不久,小春花就嫁人了,孩子都已经三个月了。”
“嗯。”
“景略,你什么时候成亲,也给师父添个胖娃娃哄着玩呗。”
裴俦哭笑不得地道:“师父,我才为官一年,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了。”
长孙隐想了想,道:“嗷,也是,那再等几年吧,等你做了更大的官,讨谁当老婆都不是问题。”
裴俦听着他说着这些稚气话语,眼眶渐渐湿润了。
哄得他上榻午休后,裴俦去村里找了几个人询问长孙隐近况。
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瞧着裴俦,惊道:“你真是裴家小子的表侄子?”
一旁的小媳妇立刻斜斜睨了她一眼,道:“瞧这脸,同裴家小子得有七八分像吧,说他们不是亲戚谁信!”
裴俦维持着一贯微笑,礼貌道:“在下此番是代先表叔省亲而来,只是那长孙先生似乎……身体有恙?”
小媳妇乐了,“哎呦不愧是做官的,说话都这么文绉绉!”
裴俦笑了笑。
那妇人扯过裴俦袖子,将他往一旁带了带,瞧着长孙隐的院子,压低了声音道:“他那岂止‘有恙’啊,他疯了!”
裴俦微微睁大眼,道:“疯了?”
“可不是嘛!”妇人叹了口气,面上浮起些怜悯之色,“谁不知道这长孙老头无儿无女的,就收了两个娃娃做徒弟,一个大了被家里叫回了邯京,另一个,也就是你表叔,不久也去了邯京,听说后来还做了大官吧,唉,有什么用,没过几年就让人害死了!消息传来,这长孙老头当晚就举着剑,说要进京给你表叔讨公道去!”
裴俦掩在袖中的手颤抖起来。
襁褓里的娃娃睡不安稳,忽然大哭起来,妇人连忙颠了颠,拍着他背部哄了片刻,待他安静下来,才接着道:“长孙老头瘸着腿,你说我们哪儿能让他干这荒唐事!一群人是拦了又拦,劝了又劝,好说歹说是将人劝回去了。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结果第二天早上大家起来一看,他轮椅翻了,自个儿坐在院里,浑身上下都是泥,拿剑削着两根竹竿,还时不时傻笑着喊着什么……”
妇人想了想,眼前一亮,“哦,喊的是景略和仲文!约莫就是他那两个小徒弟吧。后来老王头请了大夫来看,说他这是遭逢大变激动过头,迷了心智,从今往后就跟三岁小孩没什么区别,那可不就是失心疯吗!”
裴俦再听不下去,草草告退离去。
他还未进院,果见长孙隐已经在院中逡巡了,裴俦抹了抹眼睛,推门进去。
“师父。”
长孙隐面上一喜,冲他招了招手,道:“哎,景略快过来!”
他面前正是一方石桌,桌上有好几根竹片,绿色的那一面上还覆着霜,想是刚刚才砍下来的。
长孙隐拿着一方小刀,削着竹片,道:“你和仲文年纪还小,提不动刀剑,先从练招式开始吧。等师父削好了木剑,就开始教你们剑招。”
裴俦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
片刻后,长孙隐将一柄削好的木剑递给裴俦,微微打量了他一下,道:“你何时长得这这般高了?”
“最近吃得多了,自然长得快些。”
长孙隐点了点头,“哦,那仲文可得加把劲了,他最爱和你比,要是将来比你矮,指不定气成什么样。”
裴俦将那木剑颠了颠,道:“师父,我耍一套剑法给你看看好不好?”
“好啊。”
裴俦木剑在手,挽了个剑花横扫而出,循着记忆中的痕迹,连儿时练剑时常犯的错误都复刻下来,不太完美地耍完了一套剑招。
“不错不错,进步很大。”
裴俦将木剑放回桌上,看了看天色,忽道:“快酉时了,师父想吃什么,景略去做。”
“捡辣的来,师父不挑。”
“好。”
当晚,师徒俩把酒相和,吃了六年来的第一顿团圆饭。
翌日,裴俦携了香火纸钱,上山祭拜父母。
蜀地多山,裴俦父母的墓建在山上的一片竹林里。
裴俦爬到半山腰,已经有些疲累,他擦了擦汗,找了块大青石坐下,准备歇会儿再继续上山。
忽有影影绰绰的打马声传来,疾而亮,马蹄声近渐,裴俦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定这马是朝这边来的。
也不知谁这般不走寻常路,竟在这山道上策马。
裴俦瞧见衣摆上沾了些枯叶,低头去拂,今日阳光不错,透过竹叶打在他的脸上,低头时,睫毛便在脸上留下些影子,端的是一派静谧安恬。
来人轻轻地勒马,停在了小道上。
裴俦终于将衣摆上的叶子摘干净了,提上篮子准备出发,一抬头,便对上了那人眼睛。
他惊得睁大了眼睛,“秦……”
这人的名字呼之欲出,裴俦却说不出话了。
因为对方早已跳下了马,一把将人捞到了怀里。
这人比裴俦高了不止一头,此时埋首在他颈窝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借这人的味道,把一路上的风尘都尽数驱走。
裴俦被他的头发扎得有些痒,下意识地准备推开,奈何没推动,成了个右手提篮,左手僵在半空的怪异姿态。
秦焱占有欲极强地将人揽在怀里,双手紧紧禁锢着他腰,良久,才哑声道:“景略……我好想你啊。”
“我离京这几日,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你,你想我吗?”
裴俦手指动了动,沉默不言。
秦焱目光沉沉,抱了半晌,觉得不太满足,又撩开裴俦颈侧的头发,唇压了下去。
裴俦霎时脸红到了脖子根。
这还得了!
裴俦抵着他前胸,手上力道不减,气急败坏道:“秦鹤洲!”
秦焱这才餍足般抬起了头,举起双手以证清白,目光却撇过雪白脖颈上的点点殷红,笑得见牙不见眼,显然对自己留下的成果甚是满意。
“你,你……”裴大人被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秦焱伸出手准备拍背给他顺顺气,被裴俦那杀人般的眼神给吓退了。
裴俦不敢想这混球刚刚干了什么,拢紧了衣领,转身就往山上去。
秦焱赶紧拴了马,狗腿地跟了上去。
他一路上极为卖力地传达他的相思之情,乐此不疲,奈何所思之人并不想理睬他。
反正赶也赶不走,裴俦便任他一个人在那儿演,这么能说,想来这趟差事并不棘手。
裴俦脚下生风,很快便到了父母坟前。
他放下篮子,提起一旁的旧木桶,去附近的山泉打了水,回来就见香火纸钱已经分好了数量置于碑前,秦焱正在专心致志地拔着四周的杂草。
汗水沿着他颊侧滴落,裴俦这才注意到他眼下乌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嘴唇干裂,一身黑衣也沾了些泥尘。
显然是急着赶路赶出来的。
裴俦收回目光,挽起袖子,拿手帕沾了水,缓缓擦拭起墓碑。
裴文书,温照影。
裴俦把这两个名字擦得干干净净。
拔完了草,秦焱又过来帮忙烧纸钱。裴俦把瓜果一一摆上,裴父生前不喜饮酒,是以他每年来都只是带些他喜欢的吃食。
上了香磕了头,裴俦又提了桶去打水,快走出竹林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秦焱对着裴父裴母的墓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裴俦垂了眼,往山泉处而去。
天色将黑。
“你怎么还跪着?”裴俦收拾完东西,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同伯父伯母说了会儿话。”
“说了些什么?”
“秘密。”
裴俦顿了顿,望着秦焱明显瘦削不少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他冲秦焱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秦焱赶紧放下手头东西,跑了过去。
周围散落着不少建墓时剩下的石条,裴俦正坐在其中一块上。
秦焱乖乖地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瞧,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裴俦无奈道:“低一点。”
“啊?哦。”
秦焱蹲下来后,倒是与坐着的裴俦齐平了。
裴俦另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开始细细擦拭起来。
隔着那张薄薄的织物,裴俦指尖细细描摹过他面容。
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镌刻进了他心间。
他从前到底是缺心眼还是太单纯啊?
怎么会觉得这厮是赏识他,一心想同他做兄弟?
秦焱的眼睛随着对方的动作逐渐睁大,呼吸几乎都要停滞。
想说的话在喉间滚了几轮,开口却是:“景略,你……”
裴俦的回应是紧紧抱住了他。
“我,我……”秦焱仿佛舌头打结,半晌说不出句囫囵的话来。
“秦鹤洲,”裴俦脸贴在他颊侧,轻声道:“我已经失去太多人了,我不想,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秦焱回抱住他,一个极轻的吻落在裴俦额角,温声道:“不会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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