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威将军今日殿上出尽了威风, 神清气爽地走进国公府,迎面便掷来一物,他眼疾手快接住了, 拿远一看, 是一只……鞋。

  秦焱立刻就嫌弃地要丢掉,一道暴怒的叱声随之而来。

  “兔崽子!你还敢回来!”

  他立刻就不敢动了, 反而轻轻地拍了拍, 将鞋面上的灰都拍掉。

  “这是我家, 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看得秦权愈发恼怒。

  秦权坐在主座上,猛拍身侧桌案,道:“你说说, 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秦焱走过去给他把鞋穿了, 才施施然在旁边坐下,道:“我不想再斗下去了, 就这么个意思。”

  秦权怒道:“你妥协了?你将老子置于何地?你将西境那二十万兄弟置于何地!”

  “够了爷爷, ”秦焱神色淡淡, 微垂了眉,轻声道:“与皇家斗了这么多年, 您不累吗?您可有想过,若是秦家举族回了西境,又当如何?占山为王, 成立一个西境小朝廷吗?届时咱们夹在大渊与金赤之间,境地岂非更加进退维谷?

  “父亲半辈子都盼着回西境, 那是他的想法。我不一样, 我在邯京长大, 您在这里, 我爱的人也在这里,我有什么理由回西境呢?”

  秦权神色哀恸,喃喃道:“这让我如何同旧部交代……”

  “此事,我确实是对不住他们,但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选。”

  秦焱行过跪拜之礼,退出了前厅。

  明威将军的兵符早已上交,但他承和殿前那石破天惊的一番话,亦在邯京城中翻起了不小的浪花。

  邯京之中但凡有点背景的都瞧得出来,秦家与皇室不对付。

  毕竟当初皇室恩威并施,迫得他们举家迁来了邯京。

  人人都知道,鸿雁总有一日要回归荒原,这偌大的邯京,困不住他。

  谁知这秦焱不知怎么想的,竟舍了故园,说什么从此以后任凭景丰帝驱策。

  有记性好的说起这事,忽想起他身上可还担着谋害先首辅的“罪名”呢!五世家已落马,他这就急着表忠心了,当真是头见风使舵的狼!

  消停了许久的邯京,又热热闹闹地沸腾起来。

  景丰帝重临朝堂,聚集内阁六部议事,承和殿中灯火连燃了三日。

  私铸铜币案落下帷幕,五世家正式被拉下马,属于邯京世家的时代已经过去,景丰帝破格擢取裴俦为龙渊阁新任首辅,户部尚书寇衍任次辅。

  新首辅上任便开始推行新政,重修大渊律令,擢取贤能,为大渊朝注入新鲜血液。

  石家半数儿郎都下了狱,谢家、钱家、蔡家皆依律惩处,梅家因着梅妃之故,且在私铸铜币案中牵涉不多,只判了个逐出邯京,永不得入仕的下场。

  刑部尚书蔡起辛遁逃,不知所踪。

  私铸铜币深系国祚,寇衍带着户部一众主事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倒是没时间为□□感伤。

  这日,他正从公膳堂用完饭出来,这要是换了往常,其他文官必定是躲着他走的,铜币案毕后,众人不知怎么终于瞧他顺眼了,说话做事也不再避讳他。

  “听说了吗?这次案子牵涉的人可不少,那蔡起辛逃了,刑部临时推了个人顶替,一众案子无人审理,大半都拿去了大理寺。”

  寇衍顿住脚步。

  “大理寺虽执掌刑狱,地方人手都有限,哪里办得了那么多案子?”

  “害,那大理寺卿整日两头跑,听说前几日就倒下了。”

  “也是,这位身子骨本来就弱,哪里经得起折腾,要我说,在这大理寺办差,难啊!”

  “你嚎什么,左右又不是你去办,说起来,当初我差一点就被分到大理寺了……”

  那几人后面说的话寇衍已经听不清了,他掀袍下了台阶,没命似的跑了出去。

  “哎呦,那位是谁?怎么跑得如此快?”

  “看身形,是新任次辅寇大人吧。”

  几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的茫然。

  寇衍先是踢开了大理寺的大门,随手揪过一个主事就问:“你们大人呢?”

  那主事周人被人揪着衣领离了地,吓得不轻,颤声道:“大、大人他……”

  见他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来,寇衍心下愈发焦急,手下也就失了力道,越掐越紧,那主事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

  大理寺少卿刚巧端着一叠案卷出来,见状瞪大了眼睛,将那托盘往地上一放,飞快跑过来,大怒道:“寇尚书这是要做什么!你快把他勒死了!快放手!”

  他顾不上什么上下级之别,抓住寇衍的手使劲往外扳着。

  寇衍怔怔转头,见那主事脸色开始泛青,眼皮微跳,放开了手。

  他暴躁地搓着头发,原地逡巡几圈,哑声道:“他……漆舆呢?你们大人可还好?”

  大理寺少卿替那小主事顺着气,闻言头也不回地道:“不好,几日前便病倒了,正在家中养病。”

  寇衍得了消息,转身就走。

  “寇尚书!”大理寺少卿叫住了他,被他回头时眼底殷红惊得顿了顿,才道:“寇尚书若是真为我们家大人好,就不要去打扰他了,大人他……已经够苦了。”

  寇衍一言不发地出了大理寺。

  漆宅在北边龙武大街,寇衍离了大理寺,差一个京卫给赵岭带了消息,飞身跃上马便往龙武大街赶去。

  他是第一次来漆宅,在离漆宅三丈处便下了马,近乡情怯般徘徊起来。

  漆府守门的护院们早早注意到了他,他们不认得寇衍,只觉得这人行踪诡异,还时不时地瞧着这边,很快便让人进去请漆府管家。

  待管家出来一看,哪里还有人,连那马也不见了踪影。

  衣袖掠风的声音轻得很,普通人压根注意不到。

  寇衍轻轻松松地翻进漆宅,四下探了探,忽见一小厮端着药盅走过,眼神一黯,小心地跟了上去。

  那小厮入了一个两进院子,寇衍甫一走进去,便被浓浓的药味袭了个满怀。

  是他身上常有的味道。

  寇衍脚下生风,追着那小厮一路到了卧房。

  “大人,药来了。”

  屋内人轻咳两声,似乎是被人扶着坐了起来。

  寇衍辨着声音,寻到窗户,小心翼翼地躲在了窗沿底下。

  “大人这病多日不好,高大夫又将药加重了些,可能有些苦,大人慢点喝。”

  寇衍微微抬起头,探出一双眼睛去瞧,看见一双素白手腕接过药碗,慢慢地将一碗药汁饮尽了。

  他这个角度只看得见漆舆嘴巴以下部分,见他拿开药碗后抿紧的唇,就知道那滋味不好受。

  这些个做下人的,药这么苦,不知道准备点蜜饯儿吗!

  小厮扶漆舆躺下,便端着药碗离开了。

  漆舆躺着都不怎么安稳,没安静一阵,便低低地咳了起来。

  寇衍忍不住抬头去看,不慎碰到了窗牗,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屋内咳嗽声骤停。

  寇衍僵着身子,半点不敢再动。

  “阿黄?”

  漆舆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喃喃道:“奇怪,阿七不是说,将阿黄放到柴房抓耗子去了么……”

  寇衍怕他下床寻这阿黄,想了想,忽捏着嗓子“喵”了一声。

  屋内默了一阵,他就听漆舆微微拔高了声音,道:“阿黄,外面快下雨了,记得不要淋着了。”

  天上乌云密布,燕雀低飞,确实看起来像要下雨。

  寇衍贴在屋檐下,侧头听着屋里的动静,静静地出着神。

  天际一道惊雷闪过,雨点随之而至,渐渐大了起来。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漆舆缓缓坐了起来,靠着床头,脸色有些苍白,无声地望着窗边。

  有风拂过时,雨幕被吹得倾斜了,对着寇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恍若未觉。

  漆舆听着雨声,眉间带了些忧色。

  许是那碗药有助眠作用,困意骤然袭来,漆舆靠着床头渐渐睡了过去。

  天明时,小厮进来伺候他洗漱,将那窗户用支杆撑起时,窗下已经没了人影。

  漆舆缓缓坐起身,摸着身上盖得好好的被褥,有些发怔。

  裴俦得了空,便想着去秦焱府上走一趟。

  “离京了?”裴俦讶异地望着秦十六,“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没给我说……”

  他话还没说完就闭了嘴,人家离京就离京,干嘛要通知他啊。

  秦十六蹲在国公府门口的石狮子背上,伸出一根手指往天上指着,脆声道:“是那位派给他的任务,具体去了哪里,十六也不清楚。”

  景丰帝派他出去的?

  裴俦站了一会儿,神色恹恹地告退。

  朝中局势初定,裴俦待龙渊阁集议完毕,往礼部走了一趟。

  曹子华知道他要来,早早研究了好几个新菜色,就等着在裴俦面前秀一秀。

  饭菜上了桌,裴俦却不似往常那般胃口大开,曹子华卖力地向他推荐自己的新菜,裴俦草草尝了几口便放了筷,目光四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家兄弟以为他被繁缛公事所累,也就不再咋咋呼呼的,四人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毕,裴俦照旧同张衡水在湖边小桌饮茶。

  “小山,明日就是先首辅的忌日了,你记得去看一看他。”

  裴俦没注意听他说什么,甩甩头回过神,道:“老师方才说什么?”

  张衡水叹了口气,道:“你初为首辅,公务繁忙在所难免,还是要抽空去给先首辅上柱香的。”

  裴俦赶紧算了算日子,心中苦笑,面上保持着微笑,连声称是。

  靠,明儿又是他忌日,又得给自己上坟去!

  去郊外的路途无聊,裴俦揣了把五香瓜子,一路磕着瓜子上了山。

  那片槐树林长得郁郁葱葱,瞧起来十分舒适。

  裴俦郁闷的心情去了大半,脚步轻快起来。

  刚至太师墓前,裴俦便怔怔停住了脚步。

  他本来以为,裴旺他们在坟墓周围种的是槐树,毕竟邯京的冬日,其他植物都不大好养活。

  只见那座荒郊孤冢被掩在一片翠绿中,节节竹枝摇曳,风拂过竹叶时沙沙作响,一如他儿时模样。

  这些竹子只长了一年,约莫到裴俦肋下位置。

  裴旺那个缺心眼的,有那个心思和时间来看护这些竹子吗?

  是谁?

  裴俦骤然想起那个跪在自己坟前恸哭的男子。

  他手下骤松,元宝蜡烛霎时洒了一地。

  裴俦弯下身将它们捡起来,捡着捡着,忽撑着石栏蹲了下去,双手捂脸埋在了膝盖上。

  年轻的首辅大人在这无人的山林里,深深埋首,溢出的那些细碎呜咽,随着掠起的山风,不知将飘至哪个天边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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