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漆舆早早便在门口候着,将裴俦迎了进去。

  两人错身而过时,漆舆几不可察地往后瞧了一眼, 又极快地收回了视线。

  “昨日那两箱官银已经入库, 在下去工部同石尚书对过,确实是之前不甚失踪的皇银。”

  二人在厅中坐下, 很快便有人奉上茶盏。

  裴俦两指敲着桌面, 道:“不甚失踪?石公平同你讲的?”

  漆舆点了点头。

  裴俦神色微冷, 道:“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哪里会发生这些事。”

  “私铸铜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万不可轻视,此案陛下全权交予我负责, 日后还要多多劳烦漆兄了。”

  “职责所在, 定不容辞。”

  裴俦将自己近日顺藤摸瓜查到的事情尽数告知了漆舆。

  如今官银已经寻到,接下来最重要的, 就是找出暗里的制币窝点。

  提到南洋那伙商人失踪时, 漆舆忽道:“裴大人放心, 秦将军早已未雨绸缪,那伙洋商一共六人, 皆已收押在营,随时可提审至大理寺。”

  裴俦心下微惊,沉默着喝了口茶。

  “公事说完了, 裴某想同漆大人说些心里话。”

  漆舆顿了顿,示意厅中众人退了出去。

  “裴大人请讲。”

  茶盏中的茶梗浮浮沉沉, 裴俦的视线也跟着微动, 他淡淡道:“寇衍这个人, 漆兄是怎么看的?”

  漆舆拨茶的手一顿。

  “我不是来为他做说客的, ”裴俦望着漆舆,继续道:“我没头没脑地入了户部,承蒙他多加关照,在我看来,寇兄这个人,看似粗俗,实则心细如尘,最重情义。若是待谁好,那便是一辈子的好,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见漆舆没有回应,他又道:“还是说漆兄同其他人一般,觉得他粗鄙难耐不堪入眼?”

  “不,不是。”

  漆舆眼睫颤动,神情也失了素日的冷静,怔怔道:“寇大人心思单纯,重情重义,世间难得。”

  裴俦不回话,等他说完。

  漆舆闭了闭眼,道:“我一介刑狱官,常年药不离身,只知与刑狱犯人打交道,与朝中同僚们也相处不好,说不定哪天身死,还要被无数人唾骂。漆某这样的人,那样的情意……我担不起。”

  “漆兄不必妄自菲薄,”裴俦望着天花板,悠悠道:“裴某幼年失怙,运气好碰到了老师,才不至于四处流浪,后来认了个表叔,很快也没了。这么些年,除老师外,命运何曾厚待过我?”

  他掸掸袖子,站起身道:“活到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

  “惜取眼前人。”

  沉默须臾,漆舆才道:“裴大人,近日出行须小心些。”

  裴俦深深瞧了他一眼,转身离了大理寺。

  “大人,那我就先回了?大人?”

  “啊?”漆舆堪堪回神,瞧着空荡荡的大厅,迟滞地点了点头。

  少卿眼含担忧地望着他,拱手行了个礼,道:“大人别熬太晚,仔细自己的身子。”

  漆舆冲他露了一个宽慰的笑。

  少卿走后,漆舆放下手中案卷,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裴俦白日里那句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

  惜取眼前人。

  漆家亦是邯京贵族,虽不及五世家如日中天,亦是不可小觑的存在。

  只是漆家向来子嗣单薄,代代单传,漆舆的母亲便是漆家独女,漆舆出生后,漆家族长便让他随了母姓,意在将来让他继承漆家。

  父母相继病故,漆舆早早就成了漆家的当家人。

  他先天不足,从出生起便泡在药罐子里,孱弱少年以一身病骨挑起整个漆家,世家们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不想他竟选择进了大理寺,做起了刑狱官,一身白袍,硬生生被他穿出了杀伐之气,也得了个“文官身,阎王骨”的名声。

  从此再没人敢言漆家一句不是。

  执掌刑狱之责,说是如履薄冰亦不为过。

  他做不到蔡起辛那般手起刀落,只得依着大渊律令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来,不冤判,也从不轻罚,做事只求公正,少了人情世故,落在有些人的眼里,便不是那么痛快了。

  他一个从年头忙到年尾的刑狱官,硬是将大半世家都得罪完了。

  漆舆从没想过会与谁心意相通,琴瑟和鸣。

  父母走得早,生时亦是聚少离多,他于此道上并无任何期冀。

  然后寇衍从天而降,开始变着法儿地讨他欢心,他以为时间一久,寇衍心里那股热乎劲过去了,瞧出他这幅尚可的皮囊下,藏着的不过是一副随时殒命的枯骨,便会同其他人一样,从此远离。

  不想寇衍竟几年如一日,几乎日日都在他眼前打转,瞧得久了,长时间没见着,他竟还有些不习惯。

  “我不愿你日日困在这阴暗的牢狱里头!更不愿你到了寒冬腊月,还要拖着一身病骨跑外勤办案!这还要我怎么说!”

  漆舆吹灭烛火,行至窗边,瞧着天上的圆月,良久,叹了口气。

  裴俦与漆舆秘密审过那群洋商,任他们如何询问,这些洋商都只说自己负责将私币花至各处,至于那制币之处,他们并不知情。

  漆舆审人自有一套法子,看人眼光更是毒,瞧得出他们确不知情,二人遂离了地牢。

  “在下将他们分开审问,说辞俱无大的不同,且他们都提到了同一个地方——昌裕钱庄。”

  裴俦点头道:“嗯,这想必就是他们接头的地方了。”

  “可要我立刻带人控制住钱庄?”

  裴俦摇了摇头,道:“咱们抓人审人都是秘密进行的,未免打草惊蛇,还是得悄悄地来。”

  “裴大人认为当如何做?”

  裴俦想了想,摸出个管状物递给漆舆,道:“我会找人去探那钱庄的虚实,若是发现什么或是无法应对之事,便以此烟花为号,劳你带人赶过去。”

  “此法是不是太过冒险了?万一……”

  裴俦拍了拍他肩,温声道:“漆兄就听我的吧,放心。”

  翌日,裴俦揣了几张银票,进了昌裕钱庄。

  接待的伙计瞧他周身气度不凡,忙将他请至楼上,又去寻了老板过来。

  钱庄老板笑得十分富态,道:“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谢。”

  谢家,大姓啊。

  那老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谄笑着道:“公子来此是为……”

  裴俦拿出一叠银票,财大气粗地往桌上一拍,道:“兑钱。”

  “哎好好好,”老板眼睛都亮了,道:“不知公子是要换多大额的?”

  裴俦不耐烦地皱起眉,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家离邯京不远的郊外有几处田产,往年都是租给佃户,今年累死了个老翁,我家那老头心善,让我拿这些银票上门抚恤,不想这群刁民没见过这么大的银票,担心作假,我家老头不但不责怪他们,反而让我兑成碎币再交给他们。一群刁民死了就死了,你说说,这不是白给自己找罪受吗!”

  钱庄老板连声应是,道:“令尊心善是好事,必定会有大大的福报。”

  裴俦嗤笑一声,把邯京那些纨绔子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行了,赶紧的吧,给我换了,本公子还要去赴佳人的约呢。”

  “好好好。”那老板将银票收起,眼底精光闪烁,道:“只是我这钱庄现下碎银不多,不知余下的换成铜钱可好?”

  裴俦烦躁地挥了挥手,道:“随便随便。”

  “好嘞。”

  钱庄老板是个贴心的,还代雇了马车,将一大箱子铜币给裴俦运到了别院。

  送钱的小厮走后,裴俦面无表情地让人将那箱铜钱都倒在院子里。

  碎银与铜钱哗啦啦散了一地,裴俦随手抓了一把,果见其间夹杂着不少私币。

  “将此处收拾了,送到大理寺去。”

  “是。”

  “我出去一趟,今晚不会回来,不必告知任何人。”

  两个下属对视一眼,应道:“是。”

  裴俦在钱庄等待的时候也没闲着,把他们“取货”的地儿给摸清楚了,等天黑后,又偷偷潜入了昌裕钱庄后院。

  后门处有几个小厮在等着,裴俦隐在暗处,借着月光瞧着那边。

  钱庄老板很快也来了,对几人简单交代几句,推门出去,外面已经有马车在候着了。

  待那几人都上了马车,裴俦无声无息地闪身出去,就地滚入那马车底,手脚并用,整个人挂在了马车上。

  马车里的人正在说话。

  “爷,三日前不是才补过货,往常都是七日一补,怎么今日?”

  钱庄老板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裴俦耳中,“今日来了个阔绰的富家公子,帮他老爹办事的,不耐烦得很,随手就砸了五百两,咱们前几日进的那些已经全换给他了。”

  “噢,这样,”这人语气兴奋起来,道:“这样的冤大头要是多来几个,咱们就发了啊!”

  有人反驳他道:“你当这些冤大头是白菜啊,天天都有!”

  冤大头裴某无声地挂在马车上,望着周遭道路,缓缓眯起了眼睛。

  马车停在了东郊一处偏僻的院子外面,几人拿上家伙事下了马车,裴俦等了一会儿,才从车底下钻出来。

  此处离城中央约莫两个时辰车程,邯京有宵禁,裴俦一路上也没遇到查关的京卫,想来他们应该还在邯京城内。

  裴俦身后是一堵高墙,他伸手在上边摸了摸,墙上积了厚厚的青苔与淤泥,这个院子应该已经空置多年了。

  四下安静得很,裴俦顿了顿,看准院墙的一处缺口,跃了进去。

  钱庄众人拿了火把,裴俦落地时,正瞧见转角处消失的火光,他忙跟了过去。

  入目是一段长廊,裴俦小心翼翼地走过,前方竟出现一个硕大的坑洞。

  他顿住脚步听了一会儿,有细碎人声从坑洞中传来。

  裴俦摸出夜明珠,略微观察了一下方位,便跳了下去。

  从地面到地底的甬道并不长,裴俦落地无声,余光瞥到火光,将夜明珠收了起来,向那个方向走过去。

  约莫走出十步之后,裴俦渐觉不对。

  那火把怎么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

  裴俦心中大骇,及时止步,但已经迟了,周围瞬时跳了几个大汉出来,有些是昌裕钱庄的小厮,还有几个生面孔,想是原来蹲守此处的人。

  钱庄老板举着火把,盯着裴俦神色阴骘,沉声道:“本来我还不相信,不想还真跟了条尾巴。”

  裴俦呈防守状,静静环视众人。

  他易了容,加上这暗道里光线不好,瞧上去确实只是个身形瘦削的普通男子。

  左边那个独眼手中拿了柄钢刀,打量一下裴俦,朝钱庄老板问道:“你可认得他?”

  “不认识,上头放了话,凡是来此的外来人都做掉,上!”

  “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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