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又去了趟郊外, 打算把都御史的坟好好修一修。

  秦四受命跟着他,见状遣人找了工匠来,不过半日, 一所石坟便立了起来。

  裴俦又问秦四要了纸笔, 题了字后让工匠照着刻在碑上。

  这是个细活,工匠刻字的时候他也没闲着, 不知哪里薅来把短刃, 当镰刀握在手里, 除着周围的杂草。

  裴俦低头劳作得专心,不妨手背传来些温热触感。

  身侧靠过来一人,亦是同他一样除着草,见他看过来, 忙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虽然不想承认, 但裴俦被那笑容激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货真是那个邯京小霸王?

  西境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不过一年时间, 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纨绔, 已经长成了沉稳内敛的一国上将。

  秦焱今日没有穿甲, 此时专心地埋头拔草,低眉敛目, 周身的杀伐之气便去了不少。

  裴俦瞧着他专注的侧脸,想起不久前院子里那句话,眸光微闪。

  我是为你来的。

  裴俦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这是秦焱的剖白之言, 他言外之意,多半是想拉拢裴俦这个左佥都御史。

  秦焱将那守备军将领与窦如松审了再审, 不久便套出他们背后之人确是赵观文。

  从裴俦进入梓中, 不, 应该是从他初入江城那一日, 他所有的动作,都被赵观文尽收眼底。

  看一只无力的雏鸟四处蹦跶,给了他救赎灾民的希望,下一秒又将人碾碎到泥尘里。

  秦焱第一时间便让秦四带了人前往梓中,本以为那赵观文聪明至此,说不定早就收到消息跑了,不想秦四这趟出乎意料地顺利,很快便将人拿下了布政使司的大狱,只等秦焱亲至押人上京。

  墓碑刻好了,裴俦瞧了瞧,俯身想把那碑立起来,奈何力气不够。

  工匠们要上前帮忙,被秦焱睨了一眼,皆瑟缩着不敢再上前。

  裴俦正奋力与石碑作斗争,忽觉手上一松。

  他抬头一瞧,秦焱一手就将那石碑抬离了地,此时手肘搭在碑上,冲裴俦笑得温和。

  裴俦:“……”

  众人:“……”

  “还、还劳烦秦将军将碑移到这边……”裴俦无言片刻,指了指坟前早已挖好的凹槽。

  秦焱两手并用,极为轻松地将那石碑……提了起来,严丝合缝地放进了凹槽中。

  四周响起工匠们的抽气声,都在惊叹这年轻公子的好臂力。

  裴俦将墓碑四周的土填实了,又奉上瓜果酒水,点了香,跪在都御史坟前磕了三个头。

  秦焱本来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谁知裴俦敬完香之后,径直起身下了山坡,他又嘱咐了秦四几句,赶紧跟上了裴俦。

  江城之事已毕,四处避祸的流民们大半都回来了,加上之前崔先生已经将江城大坝重建完毕,幸存的江城百姓们在秦焱麾下将士的帮助下,开始重建家园,收拾田地。

  一深一浅两个身影走在乡间的田埂上,身韵气度又很是扎眼,吸引了不少沿途百姓们的目光。

  秦焱没注意到周围百姓的异样,只专心盯着裴俦的后脑勺看,瞧了一阵,视线又滑向他腰间,背在身后的手指恍有所觉的微蜷。

  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那股紧致,若是除掉衣物……

  秦焱走着走着便出了神,直到撞上前面那人的背才停下来。

  他低头一看,裴俦正微微仰头望着他,眉目带了些疑惑之色。

  秦焱不自在地咳了咳,偏头盯住一棵田里的杂草,佯装出神。

  “秦将军之前同裴某所言,裴某记下了。”

  秦焱呆呆地转回头,没反应过来:“啊?”

  裴俦顺着他方才看的方向望过去,正看见西大营的一位将士在犁地,有个妇人提了篮子从田埂上走下来,笑着招呼他休息吃饭。

  他温声道:“秦将军日后有用得着裴某的地方,只要于民生百姓无害,裴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焱犹在愣神,裴俦却已走远了。

  他之前说过什么话?哪一句?

  秦焱骤然想起裴俦清醒过来的第三日,好像主动找他说话了?他回忆起那日所言,忽然极为痛苦地抱住了头。

  他说那话不是这个意思啊!!

  啊!!!

  不二见裴俦伤势大好,又再三嘱咐不可劳心费神不可动武之后,请辞回了三青山。

  秦焱那日审过窦如松众人后,带人将冤死的流民们好好安葬了,银心也一并葬在了旁边。

  裴俦听他讲完,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后来的几日,也没见他去看望他们。

  银心素来喜欢一些小玩意儿,从前见隔壁家小哥有个精巧的木制风车,跟裴俦闹了好几回。

  裴俦没有那个本事,如今又身无长物,只得取了几张纸铺在石桌上,循着模糊的手工课记忆,折了个歪歪扭扭的纸风车。

  秦焱正在院门处同秦四说着话,见了他,三两下把秦四打发,向裴俦走了过去。

  有风拂过,吹得一树柿子哗啦啦地响起来,那不伦不类的风车竟也跟着转了起来。

  裴俦怔怔地瞧着风车。

  “看不出,裴大人还喜欢这等小孩子的玩物。”

  秦焱在他左手边坐下,悄悄看了他好几眼,忽然注意到他左边耳垂上生着两颗痣,莹润可爱。

  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小秘密,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裴俦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盯着手里的风车,低低道:“银心从前最喜欢这些小东西,可惜到最后,我也没能给她做上一个。”

  秦焱眼神微闪,瞧着他侧脸,温声道:“都过去了。”

  裴俦将那风车收了起来,淡淡道:“将军可是将赵观文拿下狱了?”

  “是,再过几日,我亲自押他回京受审。”

  “嗯。”

  秦焱等了一会儿,挑眉道:“不再问些什么?”

  裴俦笑了笑道:“将军办事,裴某自然放心。”

  夜里秦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起裴俦白日里那个笑,怎么想怎么不对。

  他卯时一刻便爬了起来,披衣去裴俦的院子。

  见敲门无人应,秦焱推门进去,就见床铺上被子都还是叠着的,显然一夜无人。

  秦焱赶紧出了院子,正撞上来汇报的秦四。

  “主子,下边的人来报,裴大人一个时辰前骑马出城了,看方向……是梓中。”

  秦焱瞧了瞧天色,蹙眉道:“牵我的马来!”

  江城的事多多少少传了些风声到梓中,加上秦焱派了不少人守住了梓中城门,百姓们再愚钝,也知道出了事。

  裴俦到梓中城门时,就见西大营士兵们牢牢把守在两侧,细细盘查进出梓中城的人。

  裴俦下了马,摸出自己的腰牌给守卫看。

  那守卫拱手道:“不知裴大人到梓中有何贵干?”

  裴俦面不改色道:“我从江城而来,奉你们将军之命来梓中查点事。”

  守卫惊了惊,怀疑道:“为何我等没收到消息?”

  裴俦掸了掸身上灰尘,淡淡道:“许是秦四疏忽了,江城近来忙着重建农田与民房,抽调不出人手吧。”

  见他道出秦四之名,言语间与秦焱又似乎极为熟络,守卫们斟酌再三,还是放行了。

  街道上行人不多,裴俦上了马,径直往布政使司而去。

  布政使司的守卫不少,裴俦小心地避开守卫,凭着上次的记忆,翻入了一个巡查盲区。

  他身上有伤,落地时踉跄了一下,闷哼出声,幸而周围没有守卫过来。

  裴俦靠在角落里缓了口气,向布政使司的大牢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真正守卫大牢的人只有两个。

  他趁着守卫们换防时,闪身掠了下去。

  梓中布政使素有慈悲之名,从不轻易拿人下狱,加上梓中境内安稳,也少有大罪之人。这么多年来,也就一个右参议关进来过。

  而今日,这囚牢中唯一的犯人却是布政使本人。

  赵观文似乎早料到裴俦会来,端坐在草席上,神色平和地看着他,仿佛正身处布政使司前厅,而非这不见天日的阴暗牢狱。

  裴俦隔着牢门望着他,眸光冰冷,寒声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赵观文笑了笑,温声道:“裴大人想听我说什么呢?受人要挟?还是有什么苦衷?”

  裴俦不言,赵观文站起身来,理了理袖子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曾受人逼迫,亦无什么难言之隐。”

  裴俦气结,来回踱步几圈,艰难道:“对你来说,梓中百姓的命就是命,江城百姓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赵观文道:“不,既为百姓父母官,自然该一视同仁。”

  “那你为何……”

  “裴大人,”赵观文打断他道:“梓中这个地方,说好听些是地处偏远,说难听些便是穷乡僻壤,若不是此次水患闹得太大,今上怕是都想不起还有我这个布政使了吧?”

  他顿了顿,又道:“天子看不到的地方,最容易受有心之人掣肘,梓中亦然。在我到任之前,梓中是何境况,裴大人想必不曾听说过。那时的布政使乃邯京出身,事事以五大世家的利益为先,层层盘剥,梓中及下辖郡县的赋税是其他地方的三倍!”

  赵观文神情激动,略微平复了下,才道:“我父母亦是受赋税所累,日夜劳作只为补上重税,早早便去了。这也是我为何舍弃邯京荣华,也要回到梓中的原因。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我真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梓中布政使的位置换了谁来坐都是一样,一环套着一环,任我如何挣扎,都逃不出世家的掣肘。我布局多年,也只是勉力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安定。你瞧,这场水患一来,朝廷的赈灾银流水一般发下来,我不仅动不了,还得原原本本地运回去!”

  裴俦哑声道:“那你也不该对江城百姓们下手,他们何等无辜?”

  赵观文闻言偏了头,目光灼灼道:“他们确实无辜,若是放任不管,侥幸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我便腾得出多余的粮食,他们就有救,可是……可是你们来了,你,陛下看重的红人,加上一个直言不讳的都御史,你们偏偏平安到了江城!”

  他骤然激动起来,失态道:“你们抓住了窦如松的把柄,揪出了山匪的老窝还不够,还反来向我求援!简直糊涂!糊涂!我又能做什么呢……

  “裴大人,我若是帮了你们,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便会倒下,梓中会有新的布政使上任,我这么多年维持住的局面便会分崩离析,百姓们将会失去屏障!届时人人都会走上我父母的老路!

  “裴大人,我只是个目光短浅之人,大渊世家专权沉疴已久,我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我只看得见眼前,心里只有梓中这一尺三寸地,我也只护得住这一尺三寸地!

  “为万人牺牲二十余人,我认为值得,便就那么做了,我问心无愧。”

  说罢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道:“许是夜路走多了,他们想将我也一并带走,才保佑你逃出生天,还天降一位秦世子,将一切翻覆成如今这般模样。”

  末了,他对裴俦道:“如何,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裴俦胸口起伏不定,抿紧嘴巴望着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捂紧了胸口,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地牢。

  也就没听见赵观文坐在黑暗里,最后说了一句:“裴大人,希望你是大渊的异数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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