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焱将人带到了府衙后院, 把随行的军医抓了进去。

  他守在外面,看将士将一盆盆血水抬出来,终是忍不住开门进去。

  裴俦衣衫尽褪, 只一条蔽体的白布遮在要紧处。

  军医将他身上覆盖的那一层厚厚的血泥洗去, 雪白的肌肤便露了出来。

  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多集中在上半身。

  秦焱视线在他身上扫过去, 最后停在腰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上。

  自己没到江城之前, 他一个人撑了多久?是怎么在那些刀光剑影中活到现在的?

  他疯了一样地同守备军搏斗, 是想着等援军的到来,还是自知没有后援,绝望到干脆与他们同归而尽?

  军医给裴俦上了药裹上纱布,又给他换上干净的亵衣亵裤, 回头才瞧见秦焱。

  他惊了惊道:“啊!将军, 裴大人他……”

  “出去。”

  军医愣了愣。

  秦焱冷眸扫了他一眼,军医赶紧埋头溜了出去。

  屋内没有其他人了, 秦焱解了佩刀铠甲, 在裴俦床前蹲了下来, 细细瞧着他脸。

  裴俦呼吸极轻,脸色苍白, 在昏迷中也皱着眉头。

  秦焱看着看着,忽然伸出两指抵在他眉间,将那皱起的眉头展平了, 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须臾,他又觉得不满足般, 改蹲为跪, 双膝靠着床了还不够, 手抵在床沿上, 略微倾身向前,凑近他颈窝去闻。

  方才在马上,他鼻尖充斥的全是浓重的血腥味。

  这会儿洗过后,他终于如愿闻到了记忆中那股水沉香味。

  秦焱餍足地扬起嘴角。

  就是这股味道。

  趁着裴俦睡着了,秦焱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

  眼前这个人,自打入京起便麻烦不断。

  在市集呈英雄被石霄报复,秋猎时被那群混球当作活靶子射杀玩乐。

  因着长得不错,又被那些风流公子哥瞧上,想邀他做入幕之宾。

  为工部一个小侍郎打抱不平,被罚廷杖的事情他自然也知道。

  他本来以为自那之后,裴俦会偃旗息鼓,接受既定的命运走下去。

  不想没过多久,他竟然入了都察院,做起了愈发得罪人的左佥都御史。

  他看似倒霉悲催任劳任怨,却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压弯他的脊梁,苦难和挫折过后,还是那副清爽温和的笑脸。

  怎么会有人是这般模样呢?

  秦焱怔怔地想。

  在众人眼中,他生来便是世子,生来便拥有一切,只需好好在定国公的庇护下长大,不想做官就不做,平安喜乐地过一生。

  秦焱父母走得早,他又是在邯京长大,没有父亲对西境那种浓烈的感情。秦权是他唯一的亲人,邯京虽为牢笼,他亦愿意随老头的意,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直到裴俦出现了。

  他忽然觉得,也许,他可以尝试另一种活法。

  裴俦左脸上有些擦伤,泛着些红,不严重,养几天就会恢复。

  秦焱瞧着那片红,鬼使神差地抚了上去。入手触感细腻,秦焱手掌顺势下滑,将他侧脸包裹在掌中,细细摩挲了下。

  极尽温柔。

  若是秦四见到他家将军这副神情,怕是会大呼白日见鬼。

  裴俦眼睫倏然颤了颤。

  秦焱维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无端地紧张起来。

  若是他醒了,他就……

  裴俦神情骤然痛苦起来,闭着眼睛呕了一大口血,染红了雪白衣衫,些许沿着秦焱的手掌簌簌而下。

  秦焱先是呆了呆,旋即拿袖子给他擦了脸,起身极快地掠了出去。

  “军医!军医!”

  片刻后,军医,秦四,加上秦焱一共三个人挤在裴俦床前。

  军医细查了他伤口,惴惴不安道:“将军,方才我就想同您说了,裴大人身上的伤是止住了,可这内伤……我是治不了的,须得请个大夫来瞧瞧。”

  秦焱抿紧了唇。

  这军医从前在西境是治跌打损伤的药贩,金赤打来西境,他丢了活计四处流浪,被秦焱抓去了军中给将士们做包扎,一年多下来,倒是能把军中将士们的伤病处理得不错了,但在真正的医理药理上,还是没法儿指望他。

  尤其还是裴俦这么个身体不好的病秧子。

  秦焱看得出,虽然裴俦武功不低,靠着练武,身体想必比先天强了不少,但同真正的军人相比,还是差得远。

  “秦四,”秦焱思虑半晌,道:“派往邯京的传信官刚走不久,你去周边郡县找一找,只要是个大夫都先给我抓回来!要快!”

  “是。”秦四领了命,赶紧匆匆去了。

  秦四办事果然牢靠,夜色初降时,便在邻近郡县与江城之间走了个来回。

  军医站在府衙门口等他,见他手里拎了个人。

  军医奇道:“大夫呢?”

  秦四把人往前一带,耸耸肩道:“他就是。”

  军医瞪着眼睛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人衣衫褴褛,脏得瞧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是瞧那样式,似是一身道袍。他不知多久没有洗漱过,头发乱糟糟地黏在脸上,看不大清面容,军医甚至闻到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味道。

  秦四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无奈道:“没办法,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这节骨眼儿上哪儿去找个正经大夫?就这,还是我赶巧,瞧见他给一个犯了哮喘的灾民配药,才赶紧将人掳了来的。”

  军医叹道:“那这位……道长?请进吧。”

  三人一进院子,秦焱也刚好走出裴俦屋子。

  待走近了,二人准备见礼,秦焱抬手拦住他们,道:“这是大夫?”

  秦四道:“是,方圆几十里就找着这一个会治病的。”

  “拖下去洗干净。”

  秦四疑心自己听错了,懵道:“啊?”

  秦焱横了他一眼,冷声道:“把他洗干净了再送过来,这么脏是要熏死谁?”

  “啊?啊是是是!”

  那道长只来得及呜咽一声,就被秦四和军医二人扛着去了偏院。

  秦焱端了盆热水,给裴俦擦着汗。

  他倒是没再呕血了,只是发着低烧,不停地冒冷汗。

  秦焱大掌放在他额头上试着温度,便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进来。”

  饶是冷静如秦焱,瞧见眼前这半大的少年郎时,也有些无言以对。

  这是之前那个脏兮兮的道长?

  秦焱睨了秦四一眼,后者霎时就哭着脸道:“主子,这事儿真不怪我,他之前那样子,谁看得出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只见那少年道长约莫十六上下,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明显稚气未脱。

  他往屏风后面瞧了一眼,脆声道:“有伤要治的就是这位吧?”

  他边说边往里走,姿态自然得很。

  秦焱很快将人拦了,一座山似的堵在他面前。

  少年道长也不生气,微笑道:“贫道道号不二,在三青山修行,略通些医理。我看这位公子伤得不轻啊,阁下不妨让贫道瞧上一瞧?”

  秦焱蹙着眉,良久道:“你真能治?”

  不二还是微笑:“尚可一试。”

  秦焱远远地望着裴俦苍白的侧脸,抿抿嘴,还是让开了。

  不二端了个凳子在床前坐下,手搭上了裴俦手腕。

  秦焱的盯着二人肌肤贴合之处,目光刀子似的,不二却恍若未闻。

  片刻后,他转头望着众人,道:“贫道要试着为这位小友医治,烦请诸位清个场。”

  秦焱道:“出去。”

  秦四和军医依言退下。

  秦焱最后离开,关上门时,正看见那不二举着一枚银针往裴俦手臂上扎下去。

  月至中天时,不二推门走了出来。

  秦焱一直守在檐下,赶紧迎了上去。

  不二似乎很累,嘴唇都失了些血色,额上都是细汗,疲惫道:“小友无碍了,只是一定要静养,切记,一个月内不可再动武!”

  秦焱点了点头,吩咐秦四将人带下去休息,便迫不及待地进了屋。

  他看裴俦脸色已经恢复红润,呼吸也平缓均匀了许多,看来这个小道长,有些真本事。

  秦焱看他脖颈还露在外面,下意识去给他掖被子。

  他手拉住被角刚往上扯了扯,裴俦便睁开了眼。

  秦焱:“……”

  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秦参将,此时僵在那里,心中何止百转千回。

  他犹自酝酿着说辞,裴俦瞧了半晌的天花板,倏然面无表情地侧过身,拿后脑勺对着他。

  秦焱顿了顿,还是给他掖了被角,一言不发地出了卧房。

  翌日,秦焱带着人在江城周边布防,秦四来报,说裴俦早上起来后喝了点粥,之后依旧坐在床上或是窗前发怔。

  傍晚秦焱回到院里时,站在檐下解着衣甲,隔着重重窗牗望去,只看了裴俦瘦削的侧影,寂静又冰冷。

  第二日难得是个大晴天,秦焱方从地牢里出来,面色森然,带了一身血气。

  他不经意抬头一看,有个白影正坐在院里那颗柿子树下,微微仰头,似乎在瞧那满树的红柿子。

  他面上的寒色骤然敛了许多,踌躇半晌,到底还是不敢上前,站在暗处一直望着,等裴俦起身离开,才转头回了自己屋子。

  第三日,秦焱再次经过院子时,见那道白影又坐在柿子树下,他只看了一眼,便敛了眉准备无声离去。

  裴俦却叫住了他:“秦将军。”

  秦焱步子微僵,走了过去。

  裴俦行了礼道:“秦将军请坐。”

  秦焱在他对面石凳上坐下,瞧了他一眼。

  裴俦这几日休息下来,恢复得不错,只是同在邯京的时候相比,还是瘦了一大圈,抱起来的手感都不一样了。

  “秦将军可是奉圣上之命而来?”

  秦焱眨眨眼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淡淡道:“江城久无消息传来,灾民们涌到了宫城外,被陛下碰见,紧急召集户工两部责问,才知派下来的官员们都有去无回,便点了武官带兵前往江城。”

  裴俦静静地听完了,忽抬首盯着他,温声道:“那为何来的是秦将军?”

  秦焱在西境领兵对抗金赤,哪怕他终于取胜回京,照理来说应该休养生息,景丰帝不至于盘剥臣子至此,更何况他还是定国公世子。

  大渊武官那么多,随便指派一个即可。

  秦焱目光微闪,良久不言,裴俦眉眼渐渐冷了下去。

  他正要逼问,秦焱却缴械般摆了摆手,道:“我是为你而来的。”

  裴俦微微睁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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