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又去了趟西坊十三市,取自己在铁匠铺定做的那柄剑。

  剑身约莫长一尺六寸,剑身薄而狭长,裴俦拿在手里掂了掂,还算轻巧。

  不过,这是柄硬剑。

  张大瞧出裴俦眸中失落之意,道:“您说的那种剑,小老儿也只是听说过。公子想必也知道,在这皇城之中要想铸出那样的剑,除了那里头……别人,怕是都没这本事咯。”

  他说的自然是皇家御用的铸剑师。

  裴俦却知道,哪怕是他们,也铸不出另一把灵钧。

  他收起剑,又摸出两枚银锭,道:“多谢张老板。”

  张大笑盈盈地收了,道:“欢迎下次再来啊!”

  曹子华近来又研究了些新的吃食,在饭桌上死命地往裴俦碗里塞,怎么拦都拦不住。

  裴俦哭笑不得。

  曹子华瞧着自家小裴大人那副瘦弱的身板,叹了口气,拿起公筷,又往裴俦碗里添了块肥硕的五花肉。

  “大人你多吃点,到了那边就没得吃了。”说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裴俦纳闷了,没听说剑门闹灾荒啊?

  曹子展黑了脸,道:“大人您不用理他!这小子不知道从谁那里听来的,说什么蜀中乃穷山恶水之地,担心您调任过去之后吃得不好,就整日里琢磨着让您现在多吃些,说是,说是记记味道!”

  最后那句话说完,曹子展脸先红了红。

  裴俦哈哈笑出了声。

  这对活宝,还是有些不舍的。以后就没有两只雀儿在耳边叽叽喳喳喽。

  张衡水也跟着笑,默默吃菜,内阁朝政这些烦心事一概不提。

  他只想在最后这几日,同自家学生闲话家常,过好平凡人的日子。

  是夜月明星稀,裴俦照样遣走了仆人,在院子里练起武来。

  他要试剑。

  裴俦抽出长剑,双指在上面缓缓划过。

  他先天不足,于武道上极难达到巅峰,所使兵器宜以轻巧便利为主。

  是以他前世不常使这样的硬剑,除了有一次身陷险境,手边没有称手的兵器,用过一回别人的重剑外,其余时候灵钧是绝不离身的。

  裴俦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一个起手式一剑掠出,手腕微转,身随意动,一起一落间,那剑锋便在黑夜里刺出些银白来。

  风止而势不止,沉默内敛的“小裴大人”,终于在此时毫无遮掩地释放出那股独属于裴俦的锐利锋芒。

  或是仰身往后,几乎贴着地面地弯下腰,或是双脚迈开呈攻守之势,剑锋收自身后,倏而刺出。

  最后一式,裴俦脚尖一踢旁边石台,借力在空中侧翻几下,那蓄出的劲凝于剑身,出剑时,便将院里的一棵矮树拦腰截断!

  裴俦耳朵忽地动了动,迅速收起剑,霍然抬头。

  他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耳力极好,方才分明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动静。

  月已至中天,月光下的一切似乎都无处躲藏。

  裴俦细细瞧着四周,放缓了呼吸,去听目下有无其他的呼吸声。

  良久,裴俦方收剑入鞘,回了卧房。

  回卧房后,还特意给门留了道缝隙,熄了灯,躲在门后看了一会儿确定没人之后,方才歇下。

  此时挂在隔壁府邸高处房梁下的两人,终于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等跑出两条街了,两人才敢大口呼吸。

  “你看见了吧!看见了吧!我就说这小子绝对有问题!”秦十六才把气儿喘匀了,就压低了声音,连珠炮一般地吼出来。

  “我没瞎!”秦四比他淡定许多,不过亦是一脸的惊魂未定。

  “他这身武功,这警觉性,这番心计!这是裴小山那个弱鸡能有的?该不是哪家的奸细套了身裴小山的皮,在背地里谋划什么吧?”

  秦十六见他不回答,急道:“咱们得赶紧上报主子!”

  秦四咬咬牙,道:“回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俦总觉得,有人在暗地里盯着他。

  是谁?秦焱?还是寇仲文?

  裴俦只得愈发小心,不再大喇喇在院子里试剑了,每日在礼部与郎中府之间来回,两点一线,不想再出岔子。

  裴俦后来又去见了裴旺,他亲眼所见,那秦焱当日确实去过太师府,等裴俦问细节时,裴旺却神色飘忽古怪,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我瞧那秦将军不像是凶手,他甚至有些……”

  裴俦奇道:“有些什么?”

  裴旺却涨红了脸,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他在太师府中的一干旧物都被抬到了郎中府,裴俦从里头翻出几盒方山银豪,送给了张衡水,也劳烦他在自己离开后,将另外几盒交给寇衍。

  张衡水虽觉得奇怪,倒也没多问。

  他将茶收了,吩咐曹子展收好,又观裴俦神色,似有心事。

  “小山,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炉上的茶冒起了热气,裴俦提起那壶,往那紫砂盏里斟了茶,又双手端给张衡水。

  “日前逢一老友,交予我一封信,说出来怕老师笑话,学生竟不敢……不敢展开一观,弃不得还不得,徒增忧愁。”

  “你在畏惧什么呢?”张衡水半阖着眸,姿态闲逸,他道:“过去?将来?”

  裴俦震了震。

  他语速极慢,道:“过去的已经过去,将来的尚未到来,小山,无需畏惧。”

  说罢便靠在榻上睡着了。裴俦起身,拿过一层薄毯给他披上。

  裴俦在厚厚雪堆上踩过,足迹很快便被大雪掩盖。

  行至亭中,摘下大氅帽子,随即拿出了他一直揣在怀里的东西。

  他摩挲着那天青色锦囊半晌,还是打开了。

  锦囊内仅一张小纸条,夹杂着一股烤红薯味。

  国公府,情见势屈[1],小友珍重。

  裴俦面无表情地将那纸条烧了。

  夤夜,国公府。

  裴俦寻了守卫最稀薄的一处翻了进去。

  不二虽是个老不正经的,但在生死大事上从未懈怠过。

  他说形势不利于他,那有极大的可能,秦焱手中握有他的把柄。

  定国公近年来身体不好,喘鸣之症日渐严重,景丰帝特赐他在家休养,非大事不必上朝参政。

  裴俦依稀记得,国公爷的院子在左侧。

  秦焱极为孝顺,定不会将危险置于定国公身侧,那东西便只能往右院寻了。

  裴俦避过层层守卫,先去了秦焱的卧房。

  房中尚未点灯,裴俦在窗下贴了会儿,就听见门吱呀一声,秦焱走了出来。

  ?你没睡啊那干嘛不点灯?

  秦焱直直地走了出去,看去的方向,似乎是秦权的院子。

  裴俦等了一会儿,翻身进屋。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黄梨木桌,一张拔步床,其他便是些几乎可以忽略的小陈设了。

  这实在不像是一名一品大员的卧房。

  裴俦细细搜过一遍,无果。

  出了卧房,又往书房而去。

  乌云蔽月。

  裴俦眼睛在没有光的夜里不大好,这是从前风里来雨里去落下的毛病。

  他摸出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虽然不大亮堂,但照亮身前两尺之地,绰绰有余了。

  书案上、柜子里都大多是军营中的公文,书架上陈列的也无非是些兵书。

  裴俦顺着那书架查下去,摸到了一方锦盒。

  他将夜明珠举得近些,打量起那盒子。

  盒身已经不算新了,似乎经常被人使用,其上工艺繁复,裴俦没来由地觉得这花纹有些眼熟。

  见那盒子没锁,他伸手准备打开。

  余光却瞥见盒子背后一片漆黑,不对啊,这边一共四排书架,中间又没有遮挡物,他从这儿看过去,看见的不该是下一层书架吗?

  裴俦微微抬首,视线上移,便瞧见了滚云绣边的腰封。

  哪里是漆黑一片,那书架后面分明站了个人!

  他骤然倾身后退,那人却比他更快,伸臂穿过书架,牢牢抓住了他手腕,往身前一拉。

  裴俦手肘用力抵在书架上,止住了倾势。

  夜明珠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裴俦盯着这人,咬牙道:“秦将军好兴致,大晚上玩捉迷藏吗?”

  “比不上裴大人兴趣特别,跑别人家书房里寻宝来了。”

  裴俦泄了气,使了巧劲挣开,那手又不依不饶地来拉他。

  隔着一列书架,两个人顷刻间便过了十几招。

  秦焱左臂贴着裴俦下巴擦过去,被他制住捏住手腕,压在自己肩上,右手则抓了裴俦左手,牢牢束缚在胸前,任裴俦如何也拉不动。

  这人左手肌肤就贴着裴俦颊边,热度一阵阵地传过来,裴俦不自然地侧了侧头,抬高下颌,尽量忽略另一只手上的温热,目光极其不满地盯着前方。

  秦焱望着他,竟然在笑,未加任何掩饰的那种笑。

  怎么,抓住他了很开心是吧?!

  裴俦气结,道:“你很高兴?”

  “能与裴大人肌肤相亲,自然高兴。”

  裴俦抖了抖。

  “秦将军休要胡言。”

  秦焱挑眉,惊讶道:“裴大人没听说吗?秦某倾慕裴大人已久,夜里辗转难眠,连梦里所思所想的都是裴大人啊。”

  裴俦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市井流言岂能当真。”

  “真,比真金还真。”

  我信了你的邪。

  “放,放手。”

  秦焱轻笑出声,道:“可以,裴大人不许跑。”

  未等裴俦反驳,他又道:“我的亲卫已经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你想逃也逃不了。”

  裴俦:“……”

  见他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秦焱忽然有些心痒。

  想挠点什么。

  刚好裴俦一只手正被他抓在手里。

  他便沿着那玉似的肌肤,轻轻摩挲了一下。

  裴俦近乎失态地缩回了手,将那锦盒撞得掉在了地上,打开了。

  他顾不上骂秦焱无耻,视线紧紧凝在了一处。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只纸风车。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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