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焱近日出府甚为频繁,往往清晨出门,夤夜方回。

  守门的护卫觉着奇怪,也不敢多问,只得强打着精神,待将军回了府,才偷偷地打会儿盹。

  这日秦焱回来时已近丑时,守卫中多了一人,是秦四。

  对上秦焱询问的眼神,秦四道:“主子,国公爷有请。”

  今夜无月,只有走廊里的些微灯火亮着,秦焱走得不疾不徐,侧脸在那灯火下渐隐渐显,带了些虚幻之感。

  行至卧房,他一只脚还没踏进去,迎面便掷来一个茶盏。

  秦焱眉毛都没动一下,头往右一偏,完美躲过。

  屋内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秦焱掸了掸去左手袖子上的水渍,施施然进屋,仿佛方才被砸的不是他本人。

  “您老身体不好,还是少动气的好。”

  对方咳嗽依旧不停。

  秦焱在桌边坐下,倒了杯清茶,将茶盏推到对面,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不动了。

  咳嗽声渐停。

  “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死在外边算×!老子就当秦家没你这个逆子!”

  秦权咕噜噜将那盏茶喝了,啪的一声放下茶就破口大骂。

  “参你的折子就没停过你不知道?要不是顾忌着先帝那层关系,老子和这国公府迟早有一天败在你手里头!”

  秦焱不言。

  “怎么,哑巴了!说话!”

  “我说的您又不爱听。”

  秦权大怒,道:“你再说一遍!”

  “您看吧。”

  秦权胸口起伏不定,看来气得不轻。

  秦焱只好又给他倒了一盏茶。

  “前些日子关在书房里怎么都不出来,现在又整日整日地不着家,你说,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秦焱轻笑一声,道:“您不是老说秦四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他没跟您说?”

  秦权皱起了眉头,道:“这关四小子什么事?你别扯开话题!”

  秦焱扬了扬眉毛,如此看来,倒是他冤枉秦四了。

  “我打的什么主意?”

  秦焱唇边笑意愈深,道:“我这点儿主意,五年前便告诉过您了,是您忘性太大不记得了吧。”

  秦权想了想,惊道:“你莫不是还惦记着那……那人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下的葬!”

  秦焱整个人都颓了下来,侧身靠着桌沿,眼神盯着地面,怔怔道:“是啊,已经下葬了。”

  秦权抿抿嘴,道:“洲儿,你莫要再……”

  “我近日遇见一个人,像极了他。”

  秦权眼皮跳了跳。

  “再多给我些时日,就能确定了。”

  秦权眼皮跳得更加厉害,他道:“确定什么?”

  秦焱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离灯火远了,半张脸都敛进了黑暗里。

  “确定他回来了啊。”

  秦权惊怒交加道:“秦鹤洲!你疯了吗!”

  “我疯没疯您还不清楚吗?”

  秦焱已经走到了门口,忽地停下来,道:“从您打小教育我远离朝堂与军队,而皇帝仍旧强召我远赴西北领兵起,我便已经不是我了。”

  他以手掩面,自嘲道:“可是这些……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想要这一个人,就一个人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这话是对定国公说的,又似乎是在问他自己。

  秦焱离开了。

  年愈花甲的定国公没有再说话,颓然地靠在了椅子上。

  礼部院里那棵银杏树,终于连最后一片叶子也落尽了,化作了湖中鱼与土壤的养料。

  笼罩在邯京城中的那阵阴翳似乎已经散去,街头巷尾谈论的不再是首辅将军,市井八卦、深宅红粉又成为了邯京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张衡水偶然会同裴俦谈起内阁的一些近况。

  景丰帝似乎无意选立首辅,且他一心求仙论道,许多朝政上的事便放权于龙渊阁。

  没了裴俦的制衡,那石公平便称了霸王,带领着龙渊阁中的其他世家,连日里想着怎么整治清流一党,还有重拾从前世家如日中天的“盛况”。

  奈何清流并不是他以为的乌合之众,就算是没了裴俦,照样把自己的事情做得漂漂亮亮。

  石公平使劲浑身解数,也只是拉了两个微末小官下马。

  张衡水说得半喜半忧,叹道这种境况也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裴俦邃然想起件事,问道:“老师可知道那玉皇殿近来出过事?”

  张衡水讶然道:“玉皇殿前几日不是才封顶吗?出了什么事?”

  “听说一个工头从殿顶掉了下来,摔死了。”

  “这也太不小心了,放心,陛下极为重视这玉皇殿,下面的官员们不敢怠慢,想来应是个意外。”

  裴俦一颗心沉了沉。

  张衡水似乎想起什么,吩咐曹子展去案卷库取东西。

  “小山啊,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各地远道而来的道人们都暂居在邯京郊外的皇极观,如今人要走了,须得去核对人数,规整送客礼制。

  景丰帝出手大方,着礼部拟了章程,裴俦看了那长长的礼单一眼,连连咂舌。

  听到是礼部来的大人,皇极观的小道赶紧将人迎了进去。

  皇极观不愧是天下第一大观,地方大排场大,主殿两边挂了明黄色的旗幡,香炉里红烛长燃不灭,鼻尖萦绕的尽是降真香的味道。

  同观主聊过之后,裴俦谢绝了皇极观主同游的邀请,见时辰尚早,自己在这观中看了起来。

  行至一偏殿时,正望见殿前栽了棵松树,枝桠舒展茂密,已经高过了殿顶。

  裴俦不由得被吸引了目光。

  今晨起邯京便一直下着小雪,此时那松针上俱蓄了点点白雪,层层叠叠,甚是好看。

  “嗝。”

  这不合时宜的酒嗝声,生生打破了这幅绝美意境。

  裴俦抬头去看。

  这声音似乎是从树上传来的?

  裴俦围着松树转了个圈,在一支极为粗壮的枝干后,捕捉到了那一片青色衣角。

  这人横卧在树上,举起手中的酒壶,猛灌了一口酒,大喝道:“邯京大雪簌簌,正宜饮酒!”

  裴俦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人似乎耳朵生灵,竟被这声音吸引得转过身来。

  他身下那枝干地方有限,这一转,便直直地掉了下来,与青石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他似乎一下子没起得来,维持着脸朝下的模样,闷声道:“哎呦!没留神没留神,劳驾您搭把手!”

  裴俦回过神,赶紧上前搀扶。

  这道人终于坐了起来,红着鼻子,瞧着裴俦惊喜道:“裴首辅!”

  裴俦:“……”

  “道长认错人了。”

  “化成灰我都认得你!好久不见啊裴首辅!”

  裴俦自动忽略了前面那句话,心道咱俩不是前几天才见过。

  “道长若是无碍,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先行……”

  不二眨眨眼,忽地捏着嗓子,学那卖唱的伶人唱道:“此身非汝身,此魂非他魂。”

  裴俦站起的动作就那么僵在那里。

  “你……”

  不二哼哧哼哧地站起来,拍了拍一身的雪,颇为正经地掐着子午决,行了个道门的礼。

  “小友,久违了。”

  裴俦怔怔地望着他,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许多年前,三青观里,不二也是这般行了个礼,对他说了一句:“小友,久违了。”

  有些事情,终归是忘不掉的。

  风雪渐盛,不二搓了搓手臂,又恢复成那吊儿郎当的模样,道:“咱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偏殿,客房。

  裴俦正听着茶水沸腾的声音发懵,不二带着一身风雪推门进来,怀里似乎揣了什么东西。

  他剥开衣襟,将几个泛着热气的红薯抖落在小案上。

  裴俦便笑了,道:“皇极观的厨房也烤红薯吗?”

  不二哈哈大笑,道:“他们不识货!听我要烤这东西就把我往外赶,我趁他们不注意往那熄了火的灶里塞的,你倒是刚好赶上了!”

  裴俦轻笑,挽起袖子剥起了红薯。

  不二几口吃掉一个,被那灶灰糊了满脸,又去剥下一个。

  “小友如今所求,可是变了?”

  裴俦手指微顿,望着不二,没说话。

  不二又道:“变了也好,太过执着,苦的是自己。”

  他咬了一口,被烫得皱起了脸,冲裴俦龇牙咧嘴道:“既是要走,不如来三青山与贫道作伴?后山的笋可已经肥了,炖后山的野鸡正好!”

  裴俦扳了一小块,细细嚼了,笑道:“届时在下定上观中拜访。”

  不二叹气,道:“你们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了,就不能被贫道忽悠一回吗!也不知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

  裴俦望着眼前这张少年模样的脸,有些纳闷。

  五年前这不二就长这样,五年过去,容颜竟丝毫未改,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多少岁了,莫不是个驻颜有方的老妖怪?

  老妖怪飞速解决完手里的红薯,又盯着裴俦手上那个不说话。

  裴俦默默地递了过去。

  不二眉开眼笑。

  “道长准备什么时候离开邯京?在下好来相送。”

  “嗯……”不二嚼着红薯,口齿不清道:“快了……”

  裴俦还想再问,不二倏然跳下了榻,惊恐道:“遭了!”

  裴俦:“?”

  “祖师爷让我从皇极观取的东西,忙着烤红薯,竟给忘了!”

  裴俦尚在思考那三青观的祖师爷是谁,一转头,房门大开,不二已跑没影了。

  等了半晌还等不到不二回来,裴俦唤了小道来问,那小道却说观中从未宿过什么三青观来的不二道长,是否他记错或是认错了人。

  裴俦怔怔地走回偏房,那桌案竟已被收拾干净了。

  他伸手在上边抚了抚,连那温度都散得悄无声息。

  这便是不二口中的“快了”?

  裴俦有些恍惚,难道竟是梦一场?

  他心绪混乱,准备打道回府,余光扫见银光一闪。

  裴俦俯身过去。

  方才不二坐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躺了个……锦囊?

  他将那锦囊拿起来,天青色的布料,其上用银线绣了东西,皱皱巴巴的看不出是什么。

  裴俦将布料扯平了,勉强认出这是个“心”字。

  这是何意?提醒他不要忘了本心?追求本心?

  裴俦使力捻了捻,这锦囊中似乎装了东西,他扯开口子正想去看。

  却猛然收了手。

  不,不要打开,至少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不二:三青山可是块风水宝地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