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埋头答题。

  梁珏一手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手以笔端轻敲桌面,显得淡定又从容。

  明明是在考试,梁珏却不似旁人紧张,似是成竹在胸,甚至写了一半还回头看了眼他那个恼人的伴读。

  闻清澄运笔如飞,似乎根本不加思索,已经快将那页纸写满了。

  ——蠢东西,梁珏勾了下唇角,又扭回了头。

  “太傅。”一个圆脸的微胖少年小声唤道,颤悠悠地举起了手。

  “宫延,何事?”谢元看着他问。

  被唤作宫延的男孩拿着考卷挠挠头,不敢和太傅对视,声音像卡在喉咙里:“这题目,我们……也没学过啊,该如何作答?”

  宫延的父亲是三品朝臣,虽说官职不低,但如此出身放在上舍这种地方根本算不得什么,再加上此人实在算不上聪明,能在上舍混到今日实属不易。

  但他这一问,竟是问出了许多人心声。大家纷纷抬眼,奢求谢元能够放他们一马。

  “不错,老夫确未教授过此题。”谢元语气淡淡,看了眼宫延,“不过,我在三月前就提到过《万毕术》,你若非太不用心,也不至现在犯难。”

  宫延哑声,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经这么一说,梁珏想起了刚才闻清澄要给他的书,笔尖一顿,再次扭头看了过去。

  却见闻清澄对周围恍若未觉,昳丽面庞掩在阴影里,只留着一缕发丝扫在考卷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一眼看得梁珏心里无端烦躁,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这个小伴读有什么地方不同……

  好像——总在勾着他。

  “我不会做!”殷粟破罐破摔,站起来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闻清澄,看着他笔尖在纸上画出很长一道,然后走到谢元面前,将空空如也的考卷拍在了案上。

  谢元正眼都不瞧他,只摆手让他下去。

  殷粟回到座位,因为忌惮谢元,只敢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能把这题答上来。”

  果然,梁缚还有宫延他们这会都把毛笔放下了,这些人谁也没看过《万毕术》,写不出来就只有放弃。

  还有几人一直盯着考卷发呆,好似能在那上面盯出个青铜大鼎来。

  约摸半个时辰后,还在答题的就只剩了寥寥几个。

  其中一个是梁珏,他仍旧不急不躁,写几笔停下,然后再写,一切尽在掌握。

  另一个是步尧,他是上舍里书读得最好的,也是谢元最看重的学生。

  据说有次皇上问谢元,上舍中何人能够冲击明年殿试前三甲,谢元便说出了步尧的名字。

  步尧平日寡言,父亲是现任户部尚书,家里腐书网,从小便饱读诗书,学习非常用功。若上舍学子里只有一个人读过《万毕术》,那必是步尧无疑。

  这会他考卷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看上去对此次考核势在必得。

  而此时的学室里,只有一人例外,显得与所有人格格不入,他既没有奋笔疾书,也没有无所事事——

  在一片安静又紧张的气氛里,闻清澄睡着了。

  许是昨夜过于劳累,再加上实在太饿,饥困交迫下,闻清澄很快写完就睡了过去。

  这会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睡得正香。袍袖垂落至手肘,露出小臂细嫩的皮肤,白得晃眼。几缕发丝随着呼吸在额前一起一伏,难掩他姣好的容颜,秀丽的眉眼,高挺的鼻骨,与红唇上的小痣相得益彰。



  长成这个样子,真是活该被欺负。梁珏又看了一眼。

  谢元起身,清了清嗓子:“不会答题就出去,莫要玷污这清净之地!”他目光落在闻清澄身上,面色阴沉。

  可他未能叫醒闻清澄,倒引得大伙都看了过去。

  太学人人都知谢元为人严谨,要求大家熟背的《太学百诫书》里,第一条便是禁止在学室中做与学习无关之事。

  闻清澄这是犯了谢元的大忌。

  这时梁珏停了笔,起身交卷,似是故意的,他将桌椅弄出了哐啷一声,可就连这个动静都没能吵醒闻清澄。

  殷粟直接噗嗤笑了出来,用嘲讽的语气道:“有些奴才混到这来居然就为了睡觉,怎么也没人管管啊?”

  这话表面说的是闻清澄,但实际大家都听得出来,殷粟实际是在暗讽梁珏管教无妨。

  却见梁珏神色如常,恍若未闻,先是将考卷交给谢元,然后回到自己书案拿起毛笔,径直去了殷粟面前。

  一见太子亲自过来,殷粟明显发怵,但还是挑衅着说:“殿下有何赐教……哎呀!”

  他话音未落,就见面前那只葱白般的手腕轻轻一抖,一支饱含墨汁的毛笔应声落地,瞬间就将殷粟那件绣着云纹的白色直身染上了好大一片墨渍。

  “跪下,给孤捡起来。”梁珏冷硬的语气里没留任何余地。

  霎时殷粟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怎么也没想到刚才戏耍闻清澄的招数这么快就被用到了自己身上,而且面对梁珏,他根本不敢反抗。

  显而易见,若论家世地位和身份尊卑,整个上舍无人能及梁珏。殷粟再横行霸道,到了太子面前也只能打躬作揖。

  众人不敢言语。太子大多时候都冷漠疏离,对旁的事不闻不问,但今天逮着殷粟不放,看样子是真的动怒。

  连宫延都看得出来,殷粟完了。

  此时就算是谢元,也只能远远站着不好插手。

  殷粟怂了,他充其量也只敢逞逞口舌之快,这会碍于面子,他梗着脖子说:“不捡!”

  “再给你一次机会。”梁珏倒是气定神闲,手指摩挲着扳指,瞥了眼殷粟,“可别后悔。”

  分明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却有着压倒一切的气势,强大的威慑力让众人都感到了窒息。

  殷粟明显慌了,下意识去看梁缚。

  那位可是凡事都要和梁珏争个高下的,自从被梁珏夺了储君之位,便愈发耿耿于怀,经常明里暗里地给梁珏使绊子。

  但这会无论殷粟怎么使眼色,梁缚都无动于衷,一把打开手中折扇,没事人般摇着轮椅出去了。

  这下大家更兴奋了,憋着笑瞧好戏。

  殷粟没辙了,他站起身,盯着梁珏有几个弹指之久,然后慢慢俯下身,故意将那个过程拉长,像在憋什么坏水儿。

  然而梁珏面无表情,根本就是不屑。

  却见殷粟的手就要挨到地面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他突然起脚踹上了不远处闻清澄的书案,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狗奴才,挡着你祖宗我捡东西了!”

  这声巨响惊得闻清澄险些要从座位摔下去,站起来的时候就见殷粟趴在他脚边,两手撑着身子双膝跪地。

  “哎呀,殷公子想要跟我赔罪也没必要如此吧?”闻清澄后退一步,一脸被吓得惊魂未定的模样,“又不是过年,我可没银子给你。”

  此话一出,全场哄堂大笑,就连梁珏都偏过头去,重新打量了一遍闻清澄。

  没看出来居然这么伶牙俐齿,话从他樱桃般的小嘴里说出,竟有种挑逗感。

  堂堂大司马的公子被这么羞辱堪称颜面尽失。

  谁都知道大司马是大皇子党,今天这破天荒的一跪,又被这么多人看见,恐怕隔日就会传遍整个朝野,令他爹大司马跟着蒙羞。

  梁珏突然有点得意,他的小伴读好像不完全是个废物。

  却见殷粟拿着毛笔咬着后槽牙说:“给!”

  可梁珏只瞥了眼他手里的毛笔,淡淡道:“你碰过就脏了,自己留着吧。”然后目光猝然变得冷冽,盯住殷粟的脸,“记好了,孤的人,不准碰!”

  那语气惊得殷粟心里咚咚狂跳,知道他是在替闻清澄出头,牙齿打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这时谢元赶紧过来,有意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回去坐着。”又一眼瞥见闻清澄书案上压得皱巴巴的考卷,忍不住叨叨一句:“以后不会答题就出去待着!”

  闻清澄这会清醒了,又恢复了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小声说了句:“那若是会答呢?”

  谢元脸色一变,他很少碰见跟他回嘴的学生,虽然他向来一视同仁,不认为出身贵贱决定地位高低,然而此时也加重了语气:“这是何意?”

  “喔……是我方才太困了。”闻清澄开口带着哭腔,委屈巴巴地说,“下次我答完题就算困死,死外面,从学室窗子上跳出去,也绝不在这里给人下跪磕头。”

  殷粟:……

  谢元闻言匆匆扫了眼那张考卷,忽然神色激动起来,难以置信道:“这这,是你写的吗?”

  ——字迹清秀工整,若没有那道难看的笔划,这页纸被拿去当字帖也不为过。

  闻清澄已是满眼噙泪,声音里带着抖:“嗯……但我后来睡着了,就只写了五种方法,其中两种以目前条件可能不易实现,所以实际上只有三种,三种而已。”

  “!!!”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真的易如反掌一样,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实在太过震撼。大家都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功课最好的步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什么叫三种,还而已?!他紧赶慢赶只写完了一种,而且《万毕术》里也只提到了一种青铜器的炼制方法,哪来的三种?!

  梁珏虽没有看过《万毕术》,但凭借平日里翻阅的大量奏折和古籍,见识广博,也只写出了两种。

  除了这两人,学室里的其他人都连一种都没写出来。

  殷粟这会在气头上,大声嘲笑着:“三种?牛都给你吹爆了!”

  还有几个人抻长了脖子,想看看什么样的考卷能引起谢太傅如此之大的反应。

  闻清澄来上舍已有些时日了,但平时毫无存在感不说,而且总跟着太子,以前压根没人注意过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引人瞩目,简直熠熠生辉。

  谢元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学生,发觉少年娇弱的模样下似乎藏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那你说说,是哪三种?”他来了兴致,脸色也缓和不少。

  闻清澄抹干眼泪,掰着手指慢慢说:“通常采用泥型浑铸法,可以整体浇铸。复杂一点就用分铸法,用于制造较为精致的青铜器,还有一种是失蜡法,用来抛光青铜器,比如铜杯和茶皿。”

  全场皆惊,听得一愣一愣的。

  梁珏指节轻敲桌面,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闻清澄那把窄腰……

  宫延狂呼:“天啊,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步尧疯狂地翻着手里的《万毕术》,可翻来覆去发现里面就写了一种浑铸法,对闻清澄说到的其他两种只字未提。

  只有殷粟依然不屑:“哼,瞎猫撞上死耗子!”

  谢元一脸欣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好,很好!”他点点头,“老夫真是没想到上舍还有如此好学又机敏的学子。难得,太难得了!”

  谢元极少夸人,就连说起步尧的时候也是私下对别人提起,从不当着他们大加赞赏。而今日竟对着一个区区伴读连连夸赞,简直前所未闻!

  “闻清澄。”谢元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仍难掩惊喜之色,“老夫要告诉陛下,让他知道上舍,哦不,是整个太学!竟出了这样优秀的人才!”

  说罢他将手里考卷再次端详一遍,连连点头,示意闻清澄坐下。

  “大家先休息。”谢元眼神仍留在闻清澄的那份答卷上,“我要去将这份拿去收好,之后呈交陛下。”

  这下梁珏终于意识到今天的闻清澄有何不同了——榆木脑袋开了窍,变聪明了。

  他开始期待和闻清澄的游戏了。

  思及此,梁珏又一次勾起了唇角。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尖刻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六公主梁奚扬着下巴,对谢元举起了手:“太傅,我要举发!”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啊,再笑人设都要崩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