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杀我!别追了!别杀我……”
天东吐白, 朦胧的雾色扫荡黑夜,奉京城郊西外,枯黄杂草丛生, 几只乌鸦飞略老树前头,留下几段令人胆颤的寒鸣, 焦妈妈攥着怀里的包袱, 五指都在泛白, 一个劲儿地絮叨。
死寂之中,一声大喝划破天际:“老婆娘在那——”
焦妈妈一哆嗦, 绊到石草,直直跌了下来。
几日前的早晨, 分明还是安逸, 焦妈妈睡在排屋的炕上,算着梦里挣到的万贯铜钱, 砸吧着嘴不肯醒。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门响, 寒气和人一道闯了起来——
章妈妈带着人, 重重撞开了她的屋门,把焦妈妈吓得直接从炕上蹦了起来。
焦妈妈骂骂咧咧的:“章老婆子!你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粗使, 怎的这般没规矩!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章妈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语气轻慢:“还睡着呢?府里出大事了,妈妈还不知?”
猛然被吓醒, 焦妈妈心口还怦怦直跳,不觉得能有啥大事, 嘴上好赖问:“……啥事不能等我起来了再说?”
“等你起来?”章妈妈嗤笑, “还以为自己在夫人身前伺候呢?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两日府里丢了一块同心玉佩, 是高参议送给老爷的寿礼, 金贵非凡。不想今日老爷问起时,忽然就找不到了,这会儿正着急上火,满府搜查呢,这么要紧的时候焦妈妈还睡着,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焦妈妈瞪了她一眼,这姓章的就是说话不好听。
章妈妈装作没看见,挥了挥手:“行了,搜吧!”
“嘿!说搜就搜?这可是我的房间。”焦妈妈也就是嘴上埋怨,也不敢拦着人不让查,到底是主子的事。
章妈妈扶了扶鬓发,装模做样地长吁短叹:“没办法,夫人查得急嘛。”
直到那时,焦妈妈还没反应过来这事与她何干,若无其事地在叠被褥,可没过多久,一声清脆的“找到了”打破了屋里的沉静。
一小丫鬟从她柜里翻出了玉佩,把东西递到章妈妈手中!
章妈妈举着玉佩,一把把焦妈妈推倒在地:“好你个贱奴,竟存了这样的熊心豹子胆,胆敢偷主人家的东西!来人,打上十二板子,扔出府去!”
焦妈妈刚直起身,心火腾腾地冒,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她猛然冲上前,却被站在两旁的家丁死死地捂住了口,飞快地拖出了排屋。
直到被章妈妈一个包袱赶出府时,焦妈妈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陷害了!
可她空长着一张口,根本无处说理,在府门前喊了几嗓子,就被张管家带着人拿棍子来赶。焦妈妈气得头皮发麻,在附近客栈等了几日,想找顾晴说理,可根本见不到人!
时日久了,焦妈妈也反应过来,哪里是章老婆子要害她?分明是顾晴要赶她走!
焦妈妈心灰意冷,在客栈的木板床上躺了几日,到底是没办法,只好收拾铺盖,回老家。
初五的清早,天没亮,焦妈妈就背着包裹出了城,一路都在骂骂咧咧,可刚出城门,她便静了声,因为有人在跟着她……
她一个四五十的老婆娘,还能被人劫色不成?只能是抢劫了。
焦妈妈攥着包袱的手骤然收紧,好歹在淮安伯府干了十几年,积蓄还是有的,可这些银钱她还要拿回家傍身呢。
焦妈妈又气又怕,心下忐忑,只能尽量往主路上走。就这么走了一刻钟,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可身后的人却跟得越来越紧。
初冬的天,焦妈妈出了满头的汗,心里却想这些劫匪也太不是东西了,她看着有这么值钱吗?!
越走越快,越走越偏,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焦妈妈心如打鼓,没一会儿步子便乱了,一不留神,地上的石草绊住了脚,焦妈妈整个人跌了下来——
身后的人瞅准了这个大好的机会,当即大喝:“老婆娘在那呢,大伙给我上!”
一声令下,像是恶鬼夺命,焦妈妈慌不择路,把包袱背到身前拔腿就跑——可她到底是一个四五十的老妇,哪跑得过几个大汉?
眼看着就要被人抓到,焦妈妈来不及跑,眼睛一花,整个人直接滚到了坡下的泾水河里!
那些人远远瞧着焦妈妈突然不见了,咒骂一声,加快脚步追了上来!
可偏就这时,城门口处来了一群官兵,黑色官服,腰上还别着腰牌,一看就是大理寺的。
那些个混混看到官兵,顿时就慌了,在座的不少都有过案底,或是被通缉,哪敢继续久留?往下瞅了一眼,见焦妈妈真掉进河里,人也没影了,连忙拔腿就跑。
河畔的苇草枯黄干焦,在朔北凌冽的风里,发出悉索的晃荡,干草声和脚步声相互遮掩,掩饰了方才的乱局。直到不知多久,脚步声渐止,谈话声也渐远,焦妈妈才从河里爬上来。
天色黑了。
这日直到夜朗星稀,焦妈妈才在附近寻到了个破庙落脚。
庙很破,人却不少,三三两两围成一堆,打量着焦妈妈的目光很是警惕。
但许是她真的太狼狈,一路进来滴了一路的水,满脸淤泥都遮不住的淤青让众人放松了警惕。
焦妈妈筋疲力尽地寻了个没人的角落,直到坐下,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她谨慎打量周围,旁边只有一对老夫妻——两人看着五十多岁的模样,衣衫褴褛,冬月这么冷的天,还穿着草鞋。她颤巍巍地蜷缩起来,心想着,天一亮就起来赶路。
夜深了,天越发冷,湿衣裳黏在人身上,像是挣不开的水草,风一吹,冷得人脑门痛,焦妈妈一夜都没睡着,四更天时,好不容易的睡意模糊,脸上忽然被人来了一拳!
焦妈妈整个人往后一倒,吓醒了。
她捂着脸,躲到一旁,还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旁边那老女人疯似的开口——
“我要去找女儿,我要女儿,我要我的女儿!”
“放开我!你放开我!”
“都怨你,女儿才不见的,都怨你!”
疯女人说着话,转眼便呜呜地哭起来了,这声音夹在夜里,像是鬼魅哼鸣,焦妈妈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蜷缩着望向四周,破庙里,竟无一人抬头。
和她一起的男人也被踢了一脚,骂骂咧咧醒后,大力地用手把人抱住:“明日便带你进城,睡觉!先睡觉……”
“别吵,安静,安静……”
“明日就带你去了。”
老男人没完没了的说着话,女人一个劲的哭,一个劲的骂,这一哭一哄,花了不知多少时间,才渐渐安静下来。
破庙里有人悉索两声,证明自己还活着,男人抱歉地对周围笑笑,撇过头,见焦妈妈一直在看着他们,抱歉道:“……对不住,我婆娘脑子不好。”
难怪周围没人坐。
焦妈妈冷着一张脸,若不是因为她现在没力气,早就骂回去了,她前些个在顾家粗使,后来又到了淮安伯府帮工,哪受过这气?
男人尴尬解释:“我和我婆娘就一个女儿,好端端的还被我弄丢了,那时想着,是个女娃,丢了就算了,为了哄她,我还过继了堂兄的儿子来养。不想那儿子是个白眼狼,养大了,心里只有生父母,考上秀才之后,就把我和我婆娘赶出来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到奉京来找女儿……”
“丢的时候不记得找,现在老了,想要女儿了?”焦妈妈嚼着冷风开口,她小时候就是被爹娘嫌了卖的。
男人长叹一声:“想过,但那时不是年轻嘛,以为还能再要,到现在人老了,才发现只剩这么个女儿了,不找怎么办啊,我们老何家还想要个后……”
焦妈妈在心里看他们不起,但左右她也睡不着,闲聊几句也无妨:“你女儿今年多大了?”
“三十有六了,若是幸运,应该成家有孩子了……”男人不无感慨地说,“我也不求她能养我们,就是想见见她……”
“你女儿长什么样?”
男人看了她一眼。
焦妈妈就说:“我在奉京大户人家家里打过杂,说不定知道你女儿。”
“……我哪知道长啥样?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男人皱着眉,像是在想,“我就记得她脚踝上有三颗痣,黑色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应该是个大眼睛吧。”
男人说完这句话,焦妈妈瞬间愣住了——顾晴的脚踝上不就有三颗痣吗!
焦妈妈想到顾晴,牙根恨得痒痒,章妈妈若不是得了她的令,怎可能轻易把她赶出府去?而且,她越想越不对,怎的她刚一出城,便有人跟着?她一身粗布麻衣,看着就是穷鬼,几个铜板的模样,能叫那几个汉子追这么久?
刚才这男人说自己的女儿丢了,顾晴她不是顾老将军的亲生女儿,顾晴怕不是因为这事,想要灭她的口吧?!
焦妈妈一时怒从心中来,虽然这些年顾晴待她一般,可她真的从未想过把这事说出去,但顾晴竟要为了这事杀她!
焦妈妈想着这日的惊心动魄,下了决心,既然她不仁,就休怪她不义。
她蹲下身,同男人讲:“你要找的那个人,我好像见过。”
男人瞬间就愣了。
“她是淮安伯府上的夫人顾氏,她右脚踝上就有三颗痣,我先前在伯府做粗使,我是亲眼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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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日色到了傍晚,琇莹院开始做起了晚膳。
这次月事,时间比上次长,绾妈妈说这是好事,姜辞开心又不大开心。
她已经连着好几日吃的都是淡口了,以至于现在上桌用膳,看到那碟凉拌藕片,连筷子都不想提。
今日晚膳时,姜辞兴致缺缺,直到云霜说:“世子和绾妈妈还没回来。”
这话把姜辞说得心痒痒。
她掰着手指数日子,大抵还有两三日,应当没多大关系,这般想着,姜辞溜去了厨房,叫厨娘给她做了道麻婆豆腐,知道不能吃,所以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碟。
就尝个味道,就着饭吃,不辣,姜辞说服自己。
云霜在门口放风,姜辞在房里动筷,谁知还没来及下筷,筷子就被人抽走了。
江逾明站在她身后,看着桌上那碟红彤彤的豆腐,温声问她:“是谁前两日晚上疼得睡不着?”
姜辞的眼睛跟着筷子走,很没底气:“……是我。”
“那还吃辣?”
姜辞的肩膀都耷拉了下来,难过:“我还没吃呢。”
江逾明把碟子拿走,同她商量:“让厨房给你做道咸菜?”
咸菜不得劲,姜辞张口想说,可也知不行,往后一靠,在江逾明身上,嘟囔:“不想吃咸菜了。”
江逾明觉得她可怜巴巴的,就说:“再坚持两日。”
姜辞不靠他了。
晚膳用到一半,绾妈妈才回来,一进门还没见礼,先瞧见了那碟豆腐,正要说话。
姜辞先发制人:“可不是我要吃,是夫君突然想尝麻婆豆腐。”
绾妈妈却是一副“我能信你”的神情。
江逾明从小到大爱吃什么,绾妈妈比姜辞还清楚,她就没见江逾明吃辣的,麻婆豆腐?水煮豆腐还差不多。
姜辞也知道绾妈妈不信,只得偷偷扯了扯江逾明的袖子。
江逾明就道:“是我吃。”
说着,就从碟子里勺了一勺,放到自己的碗里。
绾妈妈的目光在两人面上转来转去,看姜辞一脸乖巧,说了江逾明一句:“你就惯。”又说姜辞:“身子是自己的。”
姜辞乖乖点头。
绾妈妈说起正事:“先前定的衣裳全送来了,月中是太后娘娘寿诞,小夫人若是想裁新衣,得赶紧。”
“知道了。”
绾妈妈走时,把豆腐给收走了,姜辞立马给江逾明倒水:“辣不辣?”
江逾明摇头:“能吃。”
“你不是不能吃辣吗?”
“不是不能吃,只是没吃过而已。”
姜辞殷勤地把水端到他嘴边:“下次我请你吃陈记的水煮牛肉。”
江逾明不习惯这样喝,自己接过了杯子,抿完那口茶,感觉整个胃都是辣的,却说:“好。”
姜辞又问:“那你吃过烧鸡吗?”
江逾明也摇头。
姜辞便豪气地拍了胸脯:“姜老板请你。”
江逾明无奈:“先用膳。”
翌日到都察院时,天越发冷了。
杜衡有话说都在茶室等他,这会儿瞧见人来,招手叫他:“那女子的身份查到了,你猜猜是谁?”
江逾明直接问:“是谁?”
“杨家先前丢的那小妾!”杜衡大声道。
“你不是让路重去织簇坊查吗?织簇坊的掌柜没过早就来了,眼睛往尸体上一扫便知那衣裳是他们坊里出来的,顺藤摸瓜这么一查,就查到了那人是杨进观的小妾宁氏。”
“杨进观如何说?”
杜衡笑了两声:“杨进观进了大理寺,一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人,两眼发红,冲上去就掐着她的脖子,让她把儿子还来!”
杜衡啧啧称奇:“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人鞭尸。”
这便是又跑去大理寺了,江逾明就道:“先前路重说想把你请去大理寺,看来是对的。”
“对什么对,我只是今日来官署的路上,碰巧遇上路重,捎了他一程。”
江逾明补充:“还顺带看了场热闹。”
杜衡“嘿嘿”笑:“我是看热闹,你是为什么迟到?”
江逾明没讲,转身进了官署。
杜衡不想也知肯定和他的小娘子有关,换了话题:“这两日,杨进观算是把大理寺接管了,说是一定要查出杀害他妾氏的凶手,我看啊,他其实也不是想找什么凶手,就是想知道他儿子在哪。”
杜衡说着话,落了座,看到不少同僚桌上都有一个小的糕点匣子,便问:“这是什么?”
同僚抬头看,应道:“这是江世子的夫人送来的,红茶饼,可好吃了。”
杜衡瞬间站起来:“为什么我没有?”
同僚就道:“杜兄那日不在。”
杜衡面色一下就不好了:“江世子护她的小夫人,跟护眼珠子似的,好不容易送一回茶饼,这么好的福气,我咋没沾到呢。”
同僚就笑:“我还有两块,杜大人您请。”
杜衡气哼哼地拿了一块,圆型的红茶饼,他咬了两口,味道相当不错,起身去找江逾明要说法,那日说送茶饼时,他也在的,怎么说也该有他的一份。
“你说宁氏的死,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孩子?你说是不是那些歹人想抢掠孩童,结果遇上宁氏这个抵死不从的,对方抢急了眼,宁氏势单力薄,这一抢一护,宁氏就英勇牺牲了……”杜衡编着故事,踱步过来,还没说完,却一眼瞅见江逾明桌子上的小春茶的糕点匣子。
他手欠地打开来看,问:“为什么你的和大家的不一样?”
江逾明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这是我的。”
杜衡作揖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