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第66章 番外一(上)

  番外一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上)

  

  青州府的明山书院最近来了个怪人。

  

  说他是学生,他从来不进堂听讲。说他是先生,他也从来不授课。说他是来做杂役的,就更不可能了,杂役没钱买他那身行头。

  

  他那身行头猛一瞧倒也看不出什么。可仔细瞅瞅,就能发现,一身皂青袍子旧是旧了点,面儿上妆罩的一层轻纱却是西州专贡朝廷的捻金料底,袖口襟领处的折枝竹纹绣得精致细密,还压了银线描边儿。头上的玉冠就更不得了了,乃是良州青泥岭的“青泥玉”,这玉矿源被毁近二十年了,物以稀贵,市价一日比一日高,如今是有钱没权买不到。

  

  他有权吗?也不像。手底下连个使唤的小厮都没有,大夏天,毒太阳底下自己打井水浣洗衣裳,暴雨中爬屋顶补漏瓦,晨雾里背竹篓走几十里山路摘蘑菇,回来抓鸡放血拔毛下锅炖一气呵成,熟练地让人心疼。

  

  书院中的学生们都很喜欢偷窥怪人做饭。怪人脾气好,路上遇谁避谁,碰谁让谁,“有礼”、“借过”、“先请”挂嘴边,你要是总往他脸前撞,混了个脸熟,竹篱笆外偷窥时让他打眼瞥见,他还会邀请你进去吃两口。

  

  得了同坐用饭的机会,就能更近距离地窥探这人了。

  

  远瞧他身形挺拔瘦削,五官端正清癯,风华正茂的,约摸也就二十七八。可近一打量,竟见他眼下已然生了细纹,嘴唇略微干裂起皮,气色总不大好,有些毛躁的鬓发底还藏了一缕灰白——大概,有三四十岁了吧?

  

  三四十岁,看着蛮有钱,长得也不丑,应该有家有业了,怎么自个儿跑山旮旯里头一住几个月?

  

  富二代学生肖天赐心直口快,吃了人家两口饭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一边捋袖子争着洗碗,一边道:“先生您有家室了吗?我家里有三个表姐,个个才貌双全,都比武招亲招了五六年了,谁都没看上!诶,您就不同了,您要是尚未成家,不如……”

  

  “肖大宝!”跟肖天赐一同蹭饭来的学生林玉是个官二代,打小跟着长辈混饭局颇懂得看人脸色,“别胡说!得罪先生。”

  

  怪人先生笑笑,并不在意,赶学生去上课:“行了放着我来洗,过几日分院考,迟了惹夫子生气多有不利。”

  

  肖天赐被拽着走,嘟嘟囔囔不服气,为自家三个表姐操碎了心:“你干嘛拦我?我大表姐最喜欢怪先生这样的!我不问一问怎么知道?”

  

  书院午钟响起,迟了要挨戒尺。林玉薅着肖大宝的领子,赶路赶得心急火燎:“怪先生必是有家室的。你没见他腰间挂的玉佩?”

  

  竹石小道曲曲折折,日光斑驳打落。肖大宝一抹脸上热汗,哼哧哼哧道:“我看见啦!不值什么钱!我家可有钱多了,还能配不上他?”

  

  林玉感觉自己拖了一头倔牛,费劲解释道:“你满身铜臭就知道钱,你没看到他玉佩上缀了颗红珠子,那是朝中大员礼冠上配的玉瑱,这些年朝廷几经翻覆,多少高官名士起起落落,有功有罪京都的春秋史馆里都划拉不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敢随便招惹?”

  

  肖大宝瞪大了眼:“那……甭管什么人,我家有钱……”

  

  “呸!”林玉一个大撒手,勾腿踹出一脚,“你个猪脑子!迟早挨钱砸死!”

  

  肖大宝一面躲了,一面乐呵呵跟着跑:“嘿,我乐意!”

  

  两人最终还是挨了夫子的戒尺。

  

  怪先生瞧着满山窝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的小崽子们,无声笑叹。他从前在此地念书的时候,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

  

  倒也不是说从前不热闹,而是他那时贫寒困窘,眼里看不见热闹。

  

  旁人见他衣饰清贵,断定他不是来做杂役的。没人能想到杂役这活儿,他以前还真做过。

  

  他打小家中就清贫。亲爹是个五十岁才考上秀才的酸腐书生,亲娘是个大户人家府上撵出来的长舌妇人,凑合在一起过日子,彼此谁都瞧不上谁,三天两头吵闹置气,没把他养大成人就双双把彼此气死了。他典押了家里几间破屋,又雇牛车把秀才老爹那几大箱书简拖到邻城的明山书院捐卖,打算跟着隔壁老郎中去外地干点倒卖药材的营生。不料赶巧遇上书院招杂役,就顺势连自个儿也一块捐卖了。

  

  做了两年杂役,也偷偷摸摸听了许多鸡零狗碎的“圣贤道”,后来书院来了个张载年老先生,老先生说见他骨骼清奇,非要亲自教他读书。

  

  他早些年常常觉得自己命途多舛,父母亡故,饥寒冻馁什么苦都吃过,考个试遇上黑心考官,告状一路碰壁被抓,下过几次大狱九死一生,同窗亲友折了个干净。可这些年再一回想,却又觉得自己其实一辈子都在撞大运,遇贵人无数,仕途是真正的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宦海浮沉是什么?壮志难酬是什么?还真没体验过。

  

  ------

  

  老夫子手中戒尺甩得啪啪响,训斥底下学生:“书,读不好,尚可怪天生的蠢笨。时,守不了,尽在惫懒二字,除非你今日瘸了,不到放课,不许起来!”

  

  肖天赐头顶一摞书,蹲着马步,胆大皮厚,笑咧咧道:“夫子,您跟学生们讲讲,那位先生究竟是干什么的?您讲了,学生们今后就不绕路去玩、就不迟到了嘛!”

  

  老夫子气得吹胡子,怒目圆瞪:“他是什么人,与你这顽童何干!”

  

  一旁同蹲马步的林玉道:“夫子息怒息怒,您说到腿瘸,学生想起前几天大雨,那位先生自己补屋顶,似是腿脚还颇为不便来着,咱们书院这就有失待客之道了吧?”

  

  老夫子一脸“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冷哼哼道:“腿脚不便……腿脚不便也轮不到我们管。老夫,今日不讲他是谁,讲讲,这间学堂里曾经走出去的一个人。”

  

  除了书上的话,都是好听的话。学生们纷纷挺直腰板,亮起眼睛。

  

  夫子敲了敲肖天赐旁边的座位:“这个人,曾经就坐在这里。他比你们聪明,比你们勤勉,还比你们命好。人家十八岁就中解元,拒绝贿赂主考官被榜上除名,怀揣诉状一路告冤告到京都大理寺,一案掀翻当朝礼部尚书,又撞见天颜蒙受圣恩,跳过翰林六部历练,直接让当朝给辟了个鸿都府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林玉道,“此乃当朝宰相卫裴卫大人,卫相诗文绝佳,时与薛寺卿并称京中双璧,二人所拟《裁军策》文质并胜,洋洋洒洒万余字,家父让我抄写背诵,可累坏我了!”

  

  “不错,”夫子捋着花白胡子,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但不可叫累,《裁军策》二位大人下笔之时尚不曾唤难,抄背而已,怎有脸呼苦。老夫今日提起卫相,便是要让你们知道,布衣出身,也有位极人臣、匡济天下的机会,而今社稷平复,百业待兴,朝廷求贤若渴,正需尔等少年英才……”

  

  “我知道我知道!”肖天赐抢话道,“可是夫子,您万不可因今日学生迟到之事扣减学生后天院考的名次,学生需得先过了院考、入了京学,才能为朝廷效力啊!”

  

  “哼!”夫子冷斥一声,咄咄道,“无礼!老夫今日还要格外告诉你这顽童,你时运与聪明比不上贤人,唯剩勤能补拙一项,竟还不知精进,如何能过院考、入京学?”

  

  “夫子夫子,”林玉打圆场,“肖天赐他近来勤勉多了!夜读三更,晨起五更,除了中午后山混顿饭吃,都在苦学!今日迟到,实在是意外啊,以后再不犯了!肖大宝,快认错!”

  

  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肖大宝白了林玉一眼,踏踏实实蹲他的马步。老夫子心里堵得慌,不再管俩猴儿。

  

  这马步一蹲蹲到放课,同窗们都用完了饭,才来人告诉说夫子有话,可以起来了。

  

  俩人奔饭堂,没饭。得嘞,这不被逼的吗,又得去找怪先生蹭饭。

  

  然不料这回蹭不上怪先生的饭了。因为怪先生院子里来了客人。

  

  客人比怪先生可怪多了,背影瞧着白衣翩翩,侧脸瞅着也挺温润俊秀,闻音更似春风拂面,可一转正脸过来,竟扣着大半张黑漆漆的面具。肖天赐“啊”的一声要叫出来,让林玉一把按进草堆里。

  

  只听那客人慢条斯理道:“……再过几天,等河道疏浚完,就把漕运通判江知坚下狱治罪,这人眼界狭小,只一心往上爬,平白往你身上泼污水,你不恼,上皇也恼了……”

  

  “他没往我身上泼污水,”怪先生语气从未如此激烈,“魏兄,你去跟上皇说,跟摄政王和陛下说,跟三司六部说,那朝暮楼的男倌就是我买下的!京中的宅子也是我买给他的!江知坚告我可以,休得翻从前旧账!他算什么东西!薛家一门忠烈骨肉揉碎在城墙根下时他在哪里?”

  

  原来是近来朝中整肃官风,有个不长眼的为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博存在感,一直在积极“检举揭发”同僚们的“不良事迹”,连续掀出七八个腐败分子后得意忘形,乱刀子一下挥到相国大人卫裴身上去了。

  

  这江知坚根本不知做人的艰难,没什么脑子。他无意间发现廉洁清正的卫大人从朝暮楼买了个小倌后,十分震惊,用他那四两脑瓜琢磨了两天,惊着惊着变成了惊喜,他惊喜且得意地就这事儿奏了卫相一本。

  

  不明就里的吃瓜朝臣们哗然大惊,跟着起哄。哄着哄着,又发现那“小倌”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二进相府”——原来是被薛家买过的。

  

  卫大人不干了,两手一撂,卷包袱回老家蹲着生气。

  

  客人劝慰道:“旁人不知道,我探问清楚了,当日朝暮楼几个无赖闹事,要打死男倌昌君,那昌君原是薛大人府里的,当年京都沦陷薛府散了,才落到那地方,你如今搭手救济,全是念着一份故人情。澄清原委,风言风语自然便……”

  

  “我不怕风言风语!”怪先生有些愠怒,“不是为我自己!是薛家!让那江知坚给薛家赔罪!”

  

  客人轻叹道:“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姓江的所奏里,涉薛寺卿者并无伪述。再说,薛大人在时,自己又何曾顾忌过这些流言蜚语。你要是真气不过,按律重重治江知坚的罪便罢了。你借口研察地方办学之事出来,上头几位天天记挂着呢,你不回去,他们就找我当苦力,我这不日还得军衙兵器坊走一趟,不行,你得跟我一起……”

  

  俩学生蹲篱笆外的草堆里,大气不敢出,眼见着怪先生硬生生被怪客人拉下了山。

  

  肖天赐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他谁啊!饭还没吃呢!”

  

  怪先生屋里一灯如豆,大抵油烧尽了,不多久也扑的一下熄灭。林玉震惊地久久不能回神,手肘捣了一下咋咋呼呼的肖大宝:“诶,你听说过当朝明暗两相吗?”

  

  “当朝只有一位丞相,没听过俩。”肖大宝滴溜溜转着大眼珠子,“啊,刚才你听到没,他们说上皇、摄政王、陛下,薛家、男倌!了不得了,怪先生是大人物!”

  

  ------

  

  是了。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事要办,小崽子还得考小崽子的院考。

  

  肖大宝肚里没饭,心里没事,眼里饿得金花乱飞,悬梁刺股地挑灯夜读。原本可以靠家里金山银山,可他肖大宝志向清高,偏要考学入仕。爹娘都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做生意或能成商行泰斗,他偷从家里跑出来,这厢要是过不了院考、入不了京学,就得回去继承祖业了。唉,郁卒。

  

  大宝同学郁卒地备考,接连几天没功夫找怪先生蹭饭。他不知道怪先生跟怪客人出去一趟回来,变得更怪了。

  

  ------

  

  怪先生不做饭了。

  

  他不做饭,也没人给他送饭,他也不去书院的大饭堂。

  

  暗中观察的学生们说:“辟谷了!一定的!”

  

  听说怪先生“辟谷”了,肖大宝圣贤书中惊醒:“扯淡!生病了吧?咱们告诉夫子去!”

  

  林玉拦着:“夫子说了,轮不到咱们管,看你的书罢。”

  

  书院不管,也不让学生们管。学生们好奇心旺盛,晚间过路时三眼两眼偷觑着,又惊着了:“分/身/术!两个怪先生!”

  

  肖大宝和林玉这回也凑过去看,往惯常蹲守的篱笆外草坑里一蹲,只见屋里还真有俩人影。

  

  暮色薄蓝,远近山色浅青深黛层层叠叠,夏树苍郁,全都衬着半阖的竹窗里那一盏昏黄如豆的微灯。微灯座落一方案几正中,案几两侧二人对坐。对坐的二人侧脸猛一瞧,还真有些相像。

  

  但怪先生腰杆坐得更挺拔一些。对面男子肩背略微佝偻,一直咳嗽,衣冠更为简朴素淡,气度上,也不如先前的面具客人泰然从容,说话时眉眼低顺,看着有点窘迫不安。

  

  他窘迫不安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罐儿,顺着案面推给怪先生,缓慢温吞、说说停停道:“这是今年配的药膏,我给您带过来了。青州比京都夏季潮热,您的腿疾这几年愈加沉重,还是尽快回去吧。我……就不回去了,您赠我的宅子我用不到,唯取了那包碎银做盘缠,想今后八州四海、十三关,都看一看。绵薄医术可傍身,那包碎银和赎身的钱,我日后也会尽力还。药膏也还每年按时寄送给您。您……要多多保重。”

  

  怪先生面沉如水,盯着案几上的药膏看了片刻,柔柔和和道:“不必如此。若是自己真心想离京游历便罢,别管其他,江知坚我会处理。”

  

  窘迫不安的客人似乎更加窘迫了,略一握拳,一字一顿,低缓道:“不,大人,我不是为了您的名声,也不是为了薛大人的名声,更不是为自己。我是真心想四处看看。天大地大,我却半生困于方寸之地,薛大人从前说,我‘见识短浅,胸无丘壑,唯一的好处是略通些岐黄’……我想让薛大人看看,如果我也能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我的见识和丘壑,也未必就浅薄难堪……”

  

  怪先生捧着茶杯的手越握越紧,冷不丁洒出一滴茶水来,脸色微微一顿:“对不住,是我低见失言了。”

  

  客人忙道:“不,您很好,您的恩德我铭感五内,定当竭力回报。”

  

  林木草丛间蛩鸣阵阵,暑气消散,地荫清凉。夫子学生们为次日院考都早早歇息了,整座书院、半壁青山,悄然岑寂。

  

  客人默了默,似是想告辞,但又有话未尽,半晌,忽道:“卫大人,您从前问我……哪一年入的府。我那时候告诉您,隆嘉末年,是谎。其实是上皇继位后的平安四年。您看见时,才是我入府第二年。”

  

  “咣当”,怪先生手一哆嗦,把茶盏抖落出去,半温不凉的茶水翻泼案头。他自己也是着实愣了好一会儿,起身去找抹布,回来熟练地抹水渍,假装无事发生:“那……天色不早,用过晚饭?”

  

  客人终于起身,深深一作揖,辞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大人篇还...还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