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第52章 苟着

  

  滂沱大雨吹撞檐前铁马,紫电惊雷撕裂层层黑云,长河水位暴涨,赤水浪涛浚急而凶猛地冲入皇城。来自北关的一支人马拖着湿哒哒的脚印,终于将太侄孙送进了宫门。而同时送达的,还有最终的噩耗——

  

  望京关不负众望地完蛋了。

  

  自打燕王三哥凉在了朱勒大营,朕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郑无忧像一只大雨中淋透了的小鸡崽,神色木然地缩在两名边将身后,怀中抱着一团黑乎乎辨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

  

  两位边将对坑死上司的太侄孙没什么好感:“陛下,末将愿留下守城!请陛下另派他人护送殿下西行!”

  

  “放肆!”我气得掀桌子,“朕的话现在就不管用了!燕王死了!死了又如何!大兴就只剩一个燕王吗!即刻送太侄孙上路!铠甲拿来!朕就在这里!有朕在,城就破不了!”

  

  当皇帝有一点好处,就是只要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说不字都没用。而说话管用的那个人眼下天高地远他管不着朕。

  

  良王殿下或许更希望朕跑路去西州。我也不是不想跑,我许诺过他再也不殉国,让他给我一点时间,暗示他我们可以日日夜夜、每时每刻、一直到死都在一起,但实际上我一条都没做到。

  

  良王还是那个良王。我还是那个我。

  

  上次回信,不知他是否收到,他收到再回信,我又不知何时能收到。或许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又或许他已经不能收到我的信了。

  

  这如果是一场梦,我能醒过去重做吗?

  

  老天爷似乎并不想让我醒过去。

  

  三羌联军久攻望京关不下,开始声东击西大规模屠杀望京关周边城邑百姓,我军不得已拨出近半兵力奔往各城救援,朱勒的赤铜铁骑趁机撕开望京关防线,大军突入直接南下。

  

  敌军向京都千里奔冲,我军溃散作数路跟屁股后头撒丫子狂追,不过半月都到了京都城外。朱勒大军腾出手给了“追兵”一记回马枪,而“追兵”们仿佛一路惊急地将敌军追到皇城根儿,才骇然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性――

  

  京都没多少驻军。他们应该跑再快点截胡,而不是瞎追。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羌人的云梯已架上城墙头。

  

  以上辈子的经验,他们会先攻常武门,攻之不破,转袭赤水津,再不破,火炮轰击城西和光门,最后开始围城。一直围到城内人心崩溃派使节入城劝降——接连三名使节被朕射死在城门外后,他们的王后亲自持节上阵。

  

  阿姐特意换上大兴公主服制的冠袍,我手一抖箭头打偏,让她有了说话的机会。

  

  我瑟瑟发抖地爬上城头,将一副弓箭塞给薛赏:“你看着办,谁敢来劝降,都给朕钉死在城墙下。”

  

  然而不料这一回羌人并没有兴趣劝降,赤铜重甲骑兵直接开足马力对着外城九门一阵狂轰猛打,缇骑军损伤过半退守内城,羽林卫与宫禁军团团围住宫城最后一道防线……

  

  “陛下!听香山上有炮声!”

  

  “内城破了?”

  

  卫裴紧跟着传令官匆匆入殿:“不,陛下,有内应!听香山上有人架火炮……”

  

  “轰隆——”卫裴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巨响,几乎盖过了同时炸开的一声惊雷,整座宫殿跟着瑟瑟震颤。

  

  “……”我再坐不住,“朕去看看!”

  

  刚冲出宣阳殿,羽林卫统领姜鲸迎面跑来:“陛下!听香山上不知何人架炮,直轰不夜坊,太照湖中几艘游舫也被击翻,恐怕西南角楼……”

  

  “什么!”我腿一软几乎要跪,“……宫城先别管了,羽林抽出一批人马立即去搜山!剩下的都跟朕去常武门!”

  

  历史惊人的相似,常武门城楼上万箭齐发,羌人驱牛车抬巨木前赴后继地冲撞城门,大雨暂歇,火光呼应着天上雷光,夜风涤荡着刀尖血气……

  

  “还剩多少箭头?”

  

  “不到万发!薛大人,西南角楼塌了!羌人正在向西面和光门和南面衡文门增兵!怎么办?”

  

  “东边儿呢?”薛赏说话间拉满朕塞给他的那副弓,火箭破云而去。

  

  传令小将想必不知,正嗫喏着,又一传令兵跑来:“报——列星门告急!请求增援!”

  

  薛赏不知从哪里扒来的一身步兵轻甲,不伦不类地胡乱罩在京兆尹官服外头,他闻言一拔腰间那镶珠嵌宝的佩剑:“滚回去!没有增援!守不住提头来见!”

  

  “报——大人,衡文门走不了了!羌人察觉了密道……”

  

  薛赏气急败坏地把遮鼻子挡眼的头盔一掀,转身往后看了一圈惊道:“陛下!卫裴你……怎么还没走!”

  

  “都说了衡文门走不了,”又一人跑来,竟是身披缟白丧袍的宋琅,“薛丞相点来五百家兵,赵阁老带人在城内安抚百姓,杨全武与户、工二部在清点剩余物资与兵力……”

  

  “轰隆——”一记火炮炸响在耳边,不远处哨楼当即被轰塌一角,众人脚底一晃趔趔趄趄扑向墙根儿。

  

  宋琅袖中掏出一枚黑不溜秋的钮印:“陛下!魏淹留让臣将此物交予卫大人,称鸿都府有暗道通往城外,请卫大人携鸿都令牌前往开道,魏淹留还说请陛下也……”

  

  非银非铁的蜉蝣纹玄黑钮印——是“蜉蝣”的暗道。不是魏淹留想让我走,是良王。我扶着垛墙根儿:“别说了。卫裴去,疏散部分官员和百姓,注意不要引起骚乱争抢,听香山上架炮怕不是为了轰不夜坊,姜鲸!再加派人马上山!”

  

  “是!”

  

  “还剩多少兵?”我匆匆往身上套许长安捧来的铠甲。

  

  “内城四门各一万,加上城中各处散兵统共不过五万,羌人光铁骑兵少说也有十万,”薛赏再次拉满长弓,从垛口望出去,“还不算重甲步兵、战车阵。平安营、徐疾麾下晋王旧部、燕王军残余兵力,连悯州赵朔部下所有人加起来不过剩下七八万,臣刚才私自做主命他们不必蹲家门口看笑话,掉头回去打羌贼老窝……”

  

  “你!”宋琅没走,闻言怒指薛赏,“假传圣令!”

  

  我忙道:“算了。这样也好,抽羌人釜底的薪去,也绝了城中守军盼别人来搭手的念头,只是不知这令能否顺利传到。西良二州民兵调令刚发出去,也不能指望,咱们……”

  

  一波裹着火油的巨石弹轰轰隆隆从天而降,薛赏一把将我推开,宋琅身无片甲手无寸铁,肩膀登时被四处迸飞的碎石渣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大人!”一满头鲜血的士兵爬上城楼,“门快破了!”

  

  “报——赤……赤水闸失守!津口守军是……是否撤回内城?”

  

  薛赏一脚踹出去:“废物点心!哆嗦个屁!撤回来不是让你们逃命的!宋琅!”

  

  宋琅伤口裹到一半被薛赏一个大活人丢过去又砸出一股血花:“……”

  

  雷电不知何时停了,黑不透光的夜幕中翻滚着看不见的密密浓云,沛然雨气打脚底带着凉意的青砖上丝丝浮起,夹杂着一二分夏末时的草木甘甜,剩下的全是令人口鼻麻木的血腥烽烟味儿。薛赏把自己那把鸡零狗碎挂玉拴穗的宝剑劈头盖脸砸给宋琅:“你不是武状元吗!这队兵给你,去鸿都府,出城!”

  

  宋琅皱眉,然不及说话,薛赏一转脸不再理他。前队弓箭手被一波火石砸成肉泥,后队挪开尸体立即补上垛口,脚下传来城门被敌军一寸寸撞开的沉重吱呀声。薛赏一面搭弓,一面高声喊道:“臣请陛下壮我军心――上城楼!”

  

  我再一次爬到常武门城楼最高处,点亮满楼灯笼火把。

  

  垂目只见垛墙前薛赏单手扣上自己的铁面甲,另一手举着又不知从哪儿捡的大刀:“全军听令!开城门――迎战!”

  

  “……”我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下城楼,薛王八这是什么操作?

  

  全军将士连着对面羌人都懵了,看形势说话开城门那不叫迎战,叫迎敌入城!

  

  然而只是片顷愣神,城门吱吱呀呀闪开一条缝,我军将士列队鱼贯而出,天空突然又炸响一声惊雷,狂风暴雨卷地重来,烽火狼烟霎时全被扑灭,天与地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轰——”厚重的城门在瞠目结舌的千军万马面前、在咬牙吞血的疲兵累将背后,又訇然闭合!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无屯粮、无援兵、无退路,鏖战半月,五万守城军终于全军覆没。

  

  秋凉来得猝不及防。

  

  年轻的朱勒踏上我大兴的城楼,丢给我一颗脸罩普通士卒铁面甲、盔下却佩系三品大员朱缨玉瑱的人头。

  

  大概是因为娶了大兴的公主,朱勒也会说一口流利的大兴官话。他褐发金眸,有些像先前来乐乎台和宋琅茬架的那个羌使,比他弟弟阿蒲奴健壮,比他弟弟的侄子胡齐尔阳光,笑时红口白牙,鼻梁驼峰处纠出一撮肆无忌惮的褶子,声音大得跟须弥寺里和尚撞大钟似的:“哈哈哈,你就是那废物皇帝?听说你们兴人讲究气节,你身为皇帝,为什么还活着?”

  

  我佯作镇定地弹了弹肩头落灰,扒拉开身边最后几个兵,躬身捧起地上那颗头颅:“大兴人不只讲究气节,也讲究屈伸。”

  

  手中头颅双目未闭,轻蔑而倔傲地睨着我。

  

  “哈哈哈屈伸?”朱勒大笑不止,一扬手“啪”地挥鞭,“劳烦你屈尊,把这颗脑袋吊到那根旗杆儿上,伸出去给大伙儿开开眼!”

  

  薛赏头颅骨碌碌滚出几步远,我用袖角擦了擦手上血痕,再次捡起他,哆嗦着抚合他的眼睛:“……对不住啊,薛卿,委屈你一下。”

  

  朱勒身后一群羌人兵将哄然大笑。

  

  “大王,去皇宫……大官绑在……”

  

  “搜城……女人和珠宝……”

  

  “立即运走,回去……达玛草原遇袭……向西……南方良王和越王……”

  

  我听不全懂,但薛赏听得懂。我捂住薛赏的耳朵,抹去他眉骨上被鞭尾扫出的血痕:“没你的事了,别听。”

  

  “老子叫你吊起来,没他妈叫你殓起来!”朱勒抱臂看向我,淡淡讽笑。

  

  狗腿子大概是不分国界的,大王发话,当即有察言观色的机灵鬼窜出来一脚踹向我后心。

  

  我整个人直接飞出去,双手堪堪扒住垛口一块砖,全身吊在城墙外晃荡。薛赏的脑袋让我一秃噜手抛了下去。天地相接处一轮红日倏地跳出,万丈霞光洒满人间。我闭了闭眼睛,咽下喉中翻涌的血气,听见下面熊熊燃烧的尸堆中随黑烟升起一声低闷的“咕咚”响动。

  

  “啧,”朱勒脚步声踱近,“这么惜命吗?”

  

  狗腿子凑上来对准我一只手背一匕首扎下来:“大王,杀了他!”

  

  “杀了我,”我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杀了我,怎么给你们神圣的王后交代呢?朕要见她。”

  

  朱勒推开狗腿,居高临下,挑眉看我。

  

  我顶着一脑门冷汗:“朕是她唯一的亲弟弟,你不过是个和她搭伙过日子的,还是第二个,怎么,这么快就想散伙了?”

  

  羌人的信鹰在皇城上空盘旋呼唳,与叼食腐肉的秃鹫追逐扑杀,灰黑相杂的羽毛落遍琉璃青瓦。

  

  半晌,朱勒嗤笑一声:“拉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