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种你想要记起偏生又想不起来了的事情最叫人揪心了,未心想得心烦意乱的也没想出什么,愤愤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颇为豪气地一饮而尽了。

  “三姐姐……吃醉酒了回去梅姨定是要说你的,母亲那里也不好交代。”锦心幽幽提醒道。

  其实是因为方才席间婄云和绣巧盯得她严严实实,蕙心、澜心、未心也有志一同地拦着,都不许她动一口海棠酒,她这会属于有意报复。

  未心瞪她一眼,抬起一指点点她的额头,哼道:“小白眼狼。”

  “我恍惚记得,这都是我平日用来骂林哥儿的。”锦心捂住脑袋,可可怜怜地哀叹道:“风水轮流转啊。”

  几人这么一闹,屋子里的气氛就不再沉闷了,蕙心松开因为担忧未出世的小侄儿而微微蹙起的秀眉,拉着锦心的手叫她在身边暖和地方坐下,又续了热茶与她:“快暖暖身子,我看外头好厚的一层雪,你还出去折花。”

  她抬起一指轻轻戳戳锦心的额头,“等回去告诉徐姨娘,看她不骂你呢。”

  “我阿娘才舍不得骂我呢。”锦心嘿嘿一笑,幸亏气质和眉眼撑着了,这会只显得潇洒疏恣稚气可爱,但气质五官哪一个生得稍稍差点,那可就只会显得猥琐了。

  对这个小妹妹,蕙心是半点法子没有,无奈地摇了摇头,理了理锦心鬓角的碎发,“明年冬天,你可还要请姐姐来这边赏梅、办暖炉会啊。”

  等到了明年,姊妹们再要相聚,可就不像如今这样简单了。

  她近来心中总有些怅然,这会借着几分薄醉,难得放纵一回,紧紧抓住妹妹们的手,眼圈微有些红,“我最舍不得的便是你们了……澜娘未娘,咱们仨自幼便在一处,年岁稍差也差得不大,我又眼看着沁娘出生、长大如今这么大,如今我要走了,不能看着小五儿长大了,再过几年,澜娘你嫁到京里去,咱们团聚的机会就真少了。”

  她心中悲切之意愈浓,紧紧抓着妹妹们的手不舍得撒开,文从翰过来劝,又被她也拉住了,“哥——我就要出嫁了,我舍不得你们……咱们家澜娘高嫁、小四先天不足身子弱,我嫁了王府、哥哥你要在官场上立足,这样咱们才能做澜娘的依仗,才能护好小四一辈子。”

  她又抓着未心的手,道:“不是姐姐偏心,只是人都说你嫁到谢家去要与人争权,可我却觉着重华姐姐不是会把握着权柄不放的人,你嫁过去,以你的能力定能掌握整个谢家,你的野心抱负也都有处施展。在这上头,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如你,或许也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唯一能做的便是能祈求神佛,求你能无病无灾,顺心顺意。”

  她将妹妹们与哥哥的手都握了过来,真情实意地道:“咱们一辈子都要好好的,一家子骨肉血脉要相互扶持,今生无论在天涯还是在海角,人人都要好好的。我留在金陵,会照顾好爹娘,也会护好小四,我和未娘、小四我们就在这,或许什么时候哥哥和澜娘你们两个累了,便回家来吧,父亲母亲、姨娘们,我们都好生生地,守着这个家。”

  看得出蕙心确实是有些醉的,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文从翰用力握了握妹妹们的手,“好,蕙娘你放心,哥哥都记着了。哥哥会读书上进,立足官场,终有一日做成咱们家的依仗,做成你们的依仗。”

  这是他从未与人吐露过的心事,借着几分酒意,醉得最厉害的蕙心前头,兄妹几个抱着哭成一团,或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又或许是在悲伤终有一日的离别。

  锦心依靠在姐姐怀里,屋外寒风吹着,南地的风不似北方的凛冽,却有种绵冷入骨的阴寒,锦心也受不住,往日都避风避得远远的。

  这会屋子里暖烘烘,姐姐怀里也暖烘烘的,锦心分明未曾饮酒,却也有了几分醉意,闭上眼,恍惚间似乎听到耳边一声轻笑,声线柔和又那般得叫她感到熟悉。

  她于是也牵起唇角一笑,迷迷瞪瞪的,是有些困了。

  今日属实是折腾得累了。

  墙角里,云幼卿枕着软枕睡着,睡梦间迷迷糊糊地抬手去按自己的头,半梦半醒地觉着胸口发闷,似乎压了沉甸甸一块大石头,叫她喘不过气来。

  屋外一阵风顺着窗子吹进外屋,炭盆里燃烧着的松枝竹叶又添了一会,发出细碎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清新的气味飘进屋里,云幼卿不自觉皱着的眉头方才微舒,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炕边站着的她的嬷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边的文家兄妹们,垂眼,老神在在地盯着脚底地毡上的松柏纹饰,眸光平静。

第七十八回 “婄云,你信天命吗?”……

  事实证明, 再温柔的美人儿,感情到位了真哭起来也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锦心最先钻出包围圈,示意绣巧她去寻些热水巾帕来, 蕙心还用力死死拉着她的手,咬着牙道:“那起子自己吃饱了饭就嚼牙人家闲事的小人, 我们家姑娘我们家养得起, 不嫁就不嫁!我们小四在家一辈子我们家也养得起, 阿爹给你置的这园子好, 我在那边二里外也有一处园子,等往后,哪怕我出嫁了,咱们姊妹都到园子里住时见面也容易……”

  骂起那些背后嚼舌根子的小人时是咬牙切齿的,后头对锦心说话又是一腔的温柔了, 未心盘算着:“我回头叫人瞧瞧, 这附近有无什么空着的园子……或者圈一块地起一个倒是不费事, 咱们几个还能离得近些……”

  财大气粗, 这会这屋里也将她有底气能轻飘飘说出“起一个园子”这种话了。

  锦心也没法和姐姐们解释“嫁不出去”这四个字与她真没什么关系,上辈子要不是她对贺时年情深似海, 她们完全可以拥有很——多个四妹夫。

  笑话,都混到那个层面了,如果不是她对贺时年情深义重两个人英年早婚, 她要养多少面首外室还不是她自己说得算, 谁敢妄加置喙。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礼法道理,只有永远的权势地位。

  锦心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也正是因为太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等到她真正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的时候, 她运用起权利来分外的谨慎。

  不仅是她自己,大宁立国之后,她对朝堂上下都约束颇严,尤其一群开国元勋,要求吏治清明,法度先要立下,然后上位者以身作则。

  或许她大刀阔斧清洗朝廷杀鸡儆猴时,无形之中,也给自己找了不少人恨吧。

  ……那些陈年往事,锦心其实已经不大乐意想起了,断断续续的记忆并不完整,想起来一段一段的连续不上,就好像一本缺章断了页的话本子,看着总让人心烦。

  猛地坠入到仿佛无边的回忆当中,每一段回忆都是短短的一截,一瞬间好似还端坐在明堂之上,冷然望着满殿官员,压得堂上无不战战兢兢瑟瑟而立;一瞬好似还是在议事堂上,却不是那个巍峨华丽的大殿之中,她冷眼看着坐在堂下一身朱红官袍劝降起来嘚啵嘚没完的老头子,正在计算案上的笔墨纸砚战报文书哪个抄起来砸人顺手点。

  再一转,已说不清是在那一座城的城墙上,手握大弓,瞄准了远方的敌将……锦心的记忆混乱无章,回忆也丝毫没有章法,顷刻之间思绪已不知飘出千里还是万里去了,乱七八糟的陈年往事奋勇而上,叫她捉不出分毫的条理逻辑,只能无力地随波逐流,记忆涌上一段是一段。

  她近来本就状态不佳,绝对禁不住这样的冲击,脸上几分血色迅速褪去,头被记忆冲得闷闷生疼,锦心闭眼眉心,往身后的凭几上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