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众人的缘法, 最终却是主子一人受了罪, 担下了苦楚?

  她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搭在锦心的手上, 眼泪不断往下掉,硬是死死咬着牙没泄出一丝哭声。

  锦心这一觉睡的很沉很沉, 她没有做那些重复了许多年,不管有没记住,其实都早已经深刻入骨殖灵魂的梦境。

  这是一场崭新的梦。

  她梦到冬来农民吃饱穿暖过农闲, 梦到街上的小贩笑意盈盈坦着扁担来去, 梦到书院私塾中的学生跟着先生朗朗诵书,梦到边疆的战士寒衣厚粮草足……

  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场梦,走马观花般地看到许多许多事情,她只记得她一直笑着,最后画面一转, 她好像走回了自己的家。

  金陵文府,她就在这里长到如今这样打,乐顺斋院子里的花,园子中的每一棵树,都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她今生身体孱弱,算来,长到如今,还未曾亲自用双足踏量过这个府邸。

  可在梦中,她对这座府邸拥有刻入灵魂中的熟悉,看到懿园边角上一棵根枝劲壮的玉兰树,她会先想到:啊,这是我少年时爬过的玉兰树。

  可她此生分明行动小心,徐姨娘把她看护得眼珠子似的,卢妈妈绣巧众人也小心将她当做玻璃人一样捧着,连天气和暖舒适的时候逛逛园子、与小丫头们踢踢毽子她们都会小心又小心。

  爬树这种事情,与她是无缘的。

  但在梦中,她就是那样坚定,她曾攀爬到那棵玉兰树的枝干上,摘下枝头开得最娇艳的一朵玉兰,然后……然后笑着簪到满面急色,立在树下伸开双臂试图接着她、又不断呼唤她的名字的大姐姐的鬓边。

  是年仅十三岁,尚未到将笄之年,也未曾经历过风与磨难的文家的掌上明珠,笑起来时眼中似有星月,人比花娇。

  锦心抬手摸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忽然跳得很慢,一下、一下,缓慢得好像连它也想要留下这温柔的时光。

  她看到二姐三姐联袂而来,看到乳母牵着小小的小五亦步亦趋地过来,粉嫩嫩软绵绵的小团子穿着大红色的袄裙,衬得尚且稚嫩的眉目都明艳得不可方物,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叫人不敢想象她长大之后会出落得让人多么惊艳。

  她便又笑了,这次唇角牵得很用力,因为她又看到文老爷、文夫人他们缓缓走了过来,看到文从翰与云幼卿并肩站在墙角,文从翰有一个圆鼓鼓的小团子,是个不过二三岁的小娃娃,有一双明亮的,与他母亲那样相似的大眼睛。

  她还看到她那活泼得好似上天派下来讨债的弟弟,一身大红袄褂打扮得福娃似的,在树下撒娇打滚向徐姨娘闹着一块糕。

  一切都如此美好。

  锦心压下心中尚且存留的理智判断出的结果,情不自禁地笑着,可笑着笑着,她又觉着心口阵阵作痛,眼前逐渐变得一片模糊,她极力想要睁大眼睛,却控制不了逐渐沉沦于混沌的神智。

  她用尽全力张口想要呼喊,胸腔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巨大的悲恸与浓烈的恨意包围着她,她只觉眼前逐渐由白色转为漆黑,意识亦渐渐归于混沌。

  彻底昏沉之前,她听到一声轻叹传入她耳中,声音飘忽听在耳中却分外清晰。

  是说——痴儿。

  平静的、冷淡的,似乎不含带一丝感情的一声叹,但锦心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些微的无奈。

  再次似乎清醒地睁开眼,她又看到了熟悉的府邸,园中偌大的水榭中,设着一大桌筵席,徐姨娘、文老爷、文夫人、秦姨娘……每一个她熟悉的人都安座在侧,也有几个是她瞧着面生,又隐约从心中升起几分熟悉的人,他们坐在蕙心、澜心、未心与华心的身边。

  她的小妹妹,如今还是软绵绵肉嘟嘟的一团,尚未学会行走,但此时,看着那端坐在椅子上,娇艳若桃李、明媚似春华的女子,她直觉般地就知道了——这是她的小妹妹,华心。

  还是另外几个面容陌生但眉眼叫她觉着熟悉的男子坐在席上。

  她认出其中一个是从林,她的同胞弟弟,另外两个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却叫她甫一见到,心中便由衷升起疼爱与亲近。

  席上的人都不是她当下最熟悉的年岁,几位长辈两鬓微霜,嫂嫂与姊妹们也都有了妇人风韵,不是青春年少的少女模样。

  另一边的桌上还围坐着一圈孩子,年岁最大者应已是金钗之年,乌油油斜梳的少女发髻间点缀着一只镶嵌红宝的白玉钗梳,最小的还是个圆滚滚的团子。

  这具身体不受锦心的操控,自然地迈步步入水榭中,她还紧紧握着一个人的手,锦心想要扭头去看,正好这时这具身子也扭头了,她看到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今生分明未见过面,却曾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人。

  他穿着一袭淡青色长衫,玉钗束发,在“她”扭过头来的一瞬间似有所感,也笑着看了过来,眉眼间满是柔和神采。

  两个瞧着不过三四岁大的小娃娃从椅子上滑下向他们扑了过来,嘴里脆生生地唤着:“师父!”“师娘!”

  婄云与绣巧就笑吟吟地立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似是有所感知,这具身体转动着头来回看了一圈,将水榭内外,所有人都揽入眼中,看得清清楚楚。

  冥冥之间似有所感,锦心在心中默默道了声“多谢”,这回心中是全然的安宁与满足,她放松意识,放纵着自己的意识,怀揣着满心欢喜,放松地坠入黑暗之中。

  已经年近三十的锦心略一扬眉,贺时年忙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坦的?”

  锦心摸了摸腕上编花的彩绳,笑起来时眉眼间有些无奈,“我的身子早好了许多了,哪有那么脆弱?”

  贺时年却仍皱着眉,嘟囔道:“你刚才不对劲……”

  一面声音低低地交谈着,二人一面一人一个牵住小娃娃的手,往桌旁走去。

  澜心笑眯眯打趣道:“瞧瞧,这都多少年老夫老妻的了,还是半刻都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