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姨娘前脚走了,婄云后脚就进屋来,半跪在脚踏旁,低声唤:“主子。”

  “备笔墨。”锦心忽然睁开眼睛,目光清明哪有半分困倦,便要起身,婄云忙从旁取了比甲来替她披在身上,又取出笔墨来。

  锦心俨然是心中早就打好腹稿的,此时提笔一蹴而就,洋洋洒洒数千字,蝇头小楷写出足足三页纸。

  婄云在旁伺候笔墨,目光只落在桌案上,并未转眸去看,待锦心写完了,她便将墨迹吹干折起,静静地等候锦心吩咐。

  但听锦心道:“将这东西折起来用素面的荷包包好,明日我放你休沐,你寻机出府,将它压在西二里外青衣巷由东数第十三户人家门前的石矶下,放的隐蔽些,但要留些暗示,如果真是他……”

  婄云立刻反应过来,那屋是那位贺主子少年时被人领养的居所,那个民院在前世也是金陵情报周转很重要的一个地点,但这会……

  婄云立刻明白锦心的意思只在试探,想来这一份文书也并不是直接与贺主子交流的书信,多半是一件只二人知晓的秘事改成的趣闻短篇。

  如果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做了前世之用,那这无疑是主子已经在向贺主子坦白身份,如果不是……那也不过是个被主人不慎遗落的短篇故事罢了。

  她立刻取来荷包包好,收在袖笼中,又将笔墨收起,扶着锦心回到榻上躺下,方轻声问:“您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清醒,又想起办这事了?”

  “我下午那会没缘故地开始心悸,心口隐隐发疼,这样的情况从前只出现过一回。”锦心闭了闭眼,她其实已经不大有精神力气了,但一想到前世贺时年被敌兵围困身受重伤九死一生的样子,她就又不敢放松精神。

  她涩声道:“我希望是我想多了。”

  婄云静默半晌,为锦心掖了掖被子,柔声道:“您放心吧,奴婢一定将此事办妥。”

  京郊皇家猎宫中,在宫人眼中一向端庄雍容的皇后面上显出疾色,怒目对太医道:“这孩子若是有什么万一,你且掂量掂量自己的项上人头有几两重!”

  太医额头上冷汗划落愣是没敢抬手擦一下,殿内宫人皆噤若寒蝉。“好了,梓潼。”当今走到皇后身边,摆摆手道:“你们都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听着偏殿忙乱的脚步声与交谈声,当今面上难掩痛色,还是握住皇后的手,低声安抚道:“那孩子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的。”

  皇后指尖轻颤,伏在当今怀里,泣声哀求道:“陛下,妾身求您,求您把这孩子留在京里,留在咱们身边,妾身好怕,好怕有一日,他无声无息的,就在咱们看不到的地方,就……就……”

  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泪珠滚滚,却好像小石头一样也打在当今的心头,叫他心里涩涩地发疼。

  “……祖宗规矩……”良久,当今哑声开口,未等他有什么下文,皇后已经猛地爆发:“规矩是死的人总是活的,这孩子三灾八难,或许就是因为未曾养在父母身边!这也是咱们的骨肉啊陛下!您不用当他是咱们的孩子,是大宁的皇子,您就当养了只猫儿狗儿在身边,您稍稍地疼他两分,叫他平安长大吧,他也是妾身的肉啊——”

  皇后哀声哭泣,面上已隐隐有些癫疯绝望之色。

  当今忙打断她道:“你听朕说!咱们翼儿已经被立为太子,按祖宗规矩,絮儿与他一胎双生,是断不能留在京中的。但今日絮儿尚且不知身份便舍身替翼儿挡了一剑,可知本性纯良,如今度他二人面容也不甚相似,便暂退一步,将絮儿养在承恩公府里,叫沐泽收他为养子,也算有一份过了明路的身份。”

  皇后抽泣着道:“皇族贵子与承恩公府养子,身份何等悬殊,差距巨大,妾只怕委屈了这孩子。”

  “住口。”当今低声斥道:“这话万不能再说!也定然不能叫絮儿知道他的身世,不然十几年后又是一场祸患。”

  皇室兄弟之争屡见不鲜,当今本身便是与兄弟夺嫡争锋,从一种皇子间厮杀出来的,对此便更为警惕,如今他膝下立住的皇子唯有太子一人,由他亲自教导,天资聪颖心思灵透,令他十分骄傲,此时自然不想让爱子有朝一日走上与亲骨肉争锋的血路。

  当今面色郑重地嘱咐道:“你若是挂念那孩子,可以将他选为翼儿的伴读,但绝不可将他接入宫中抚养,就让他在承恩公府,由沐泽抚养便是。他是个温厚方正通情达理的人,这孩子由他们教养,定然差不了。”

  “可、可……”皇后为幼子心有不平,却知道这已经是在祖宗规矩之外再三让步的结果,思忖半晌,只能轻轻点头,又低声道:“那孩子性情良善,定不会走上那条路的。”

  当今轻叹一声,面色沉重,“此时性情良善,可若是知晓自己身世,同胞兄弟,一个是一国太子,金尊玉贵,一个却被平民收养流落民间吃尽苦楚,此时他不知真相尚能纯良,一旦知晓,心中不平愤懑便会化为对翼儿的痛恨。梓潼,朕是他们的父亲,但从选择了翼儿而放弃了絮儿的那一日起,朕就不配做絮儿的父亲了。”

  他闭了闭眼,掩住眸中的哀痛之色,皇后心痛更甚,只能咬牙点点头,又道:“既然如此,妾身希望能给这孩子换个名字。”

  当今没多迟疑,便应下了,“好。”

  这名字当年取来是为了让自己能够下狠心,如今他的心已经狠到枕边人都感到失望了,那就不需要借助这些外物来告诫了。

  他想了想,道:“就改为旭日之旭吧,望着孩子一生昭昭朗朗,如旭日明媚坦荡。”

  皇后沉默片刻后缓缓起身,向当今行了三拜大礼:“妾与旭儿,感念陛下恩德。”

  她几乎是咬着牙,用尽了此生的勇气、用尽全力抵抗着当今搀扶的力道,才深深拜了下去。

  她垂眸喃喃道:“是妾身不够达理懂大体,给陛下您添麻烦了。”

  “梓潼。”当今看着她这模样也觉心痛,强搀着她起身,道:“他也是朕的骨肉啊……”

  窗外,尚且年幼的小太子抬起头,松开紧紧握着的拳头,一抹眼圈儿,抛掉师父教导的端方仪态,快步向偏殿跑去。

  承恩公老夫人带进围场里的那个姓贺的孩子给太子挡了一剑,承恩公出面将他收为义子,皇家恩赐颇多。不过那孩子说感念父母恩德,不愿改姓宋氏,承恩公只能作罢,京中豪门对此多有议论,也都是放在暗地里的。

  贺时年受的伤很重,射向太子的致命一箭被他挡住,但他却疏忽了一点——他如今的身体并不能保证有如前世一般的敏捷,避开致命部位的时候未曾避得完全,那根箭就插在他离他心口不足两寸远的地方,如果他的动作再迟钝半分,便是性命之忧。

  射箭之人力道很重,箭插进去很深,穿过经脉,血流不止。

  即便有太医倾尽全力医治,他也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

  承恩公府对他极尽优待,承恩公一日两次地过来探望不说,老夫人也日日前来,有这二人作则,整个承恩公府的人便蜂拥而至,生怕自己没来便落了下乘,再有世交亲友,好像若是自己不来探望这位刚被收养的三公子,便会被怪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