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着跑出屋子的, 等他回过神时,自己正提着刀狠狠地砍着驿馆门前的一颗柳树。

  树干上遍布横七竖八的刀痕,露出里头浅色的木桩, 树皮掉落一地, 树上栖息的鸟儿扑簌簌飞远。

  “呛啷——”刀掉落在地, 戚无羁颤抖着捂住脸,靠着树缓缓地蹲下了身子。

  他早该明白的,陆公子是为了安王, 才去去查辽东应天府的账,去设计围堵福王,甚至不厌其烦地将账本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一切都是为了景玥。

  戚无羁沉重地喘口气, 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碧空如洗的苍穹, 白云悠悠, 青鸟高飞, 原本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

  陆逊拥着绣被斜靠着, 他张口, 喝下景玥送到唇边的一勺药膳粥,咀嚼后咽下, 抬眸问:“你昨日怎么还扇戚无羁耳光?”

  “看他不顺眼。”景玥冷哼,举着汤勺吹了吹,又递了过去, “敢惦记我的人, 真是嫌命长。”

  这话把陆逊逗笑了, 他抬脚去踹景玥,“三岁么?还瞎吃飞醋。”

  “我管不了那么多。”景玥替他重新掖好被角,“你是我的,就是其他人多看你一眼都不行。”

  赵楹正准备进屋, 猝不及防听见这话,脚步一个不稳,跌了进去,“咚——砰!”

  景玥和陆逊纷纷循声望去。

  赵楹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眼神闪躲,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说道:“王、王爷,属下......”

  “路都不会走了?”景玥将目光收回,继续给陆逊喂粥。

  张桓幸灾乐祸地偷笑,他咳嗽一声,朝景玥和陆逊行了一礼,“回禀王爷,监锦司已将福王府奉旨抄检,辽东八州城尹和孟拱削去管职,由监锦司押回长安进行三司会审。另外,圣上降旨,说是福王结党营私,意图谋叛,但念在是老福王护国有功,死者为大,遂不再追究,吩咐王爷您好生安置福王妻妾。”

  景玥略一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

  张桓又道:“回长安的车马已备好,王爷打算甚么时候动身?”

  “明日罢,安顿好福王妃咱们便走。”陆逊开口道,“在江湖上奔波的日子太久了,我想快些回家。”景玥摇头,他道:“你刚解了毒,还是再将歇几日。”

  “不碍事。”陆逊道:“我着急要回去,等你娶我呢。”

  景玥听罢一愣,旋即失笑,他没忍住,伸手捏了捏陆逊的脸颊,“狼崽子嘴真甜,分明是想赶在八月十五中秋日前回去,却说是等我娶你。”

  陆逊笑着拍掉景玥的手,瘪嘴,“甚么都瞒不过你。”

  他这么着急回去,的确是想赶在八月十五中秋日前回去,因为原书中景玥和戎狄王休屠耶约定好的秘密宴会,就在中秋日,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身子,而拖累了景玥的计划。

  景玥叹了口气,他将碗搁下,用帕子替陆逊拭了唇边的饭粒,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你若是......再愿意为我生孩子,那便太好了......”

  “滚蛋,你莫要得寸进尺。”陆逊拿脚踹他,却被景玥一把抱住,压在床上亲吻。

  张桓和赵楹识趣,对望一眼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

  陆逊偏头躲开景玥的吻,气息不稳地看着他,轻声道:“休屠耶此人行事十分谨慎,回长安和他打交道多留些心。”

  “嗯。”景玥褪了外衫和靴子,拉开绣被在陆逊身侧躺下,他伸臂将爱人搂进怀里,“莫为我操心了,你好好养身子。”

  陆逊笑了笑,将脑袋往他臂弯里挪了挪,阖了眼,“如今我的毒也解了,你也没了后顾之忧,放开手做,成功失败与否我都陪着你。”

  两人绣被中相拥,低声说着体己话,青丝交缠堆叠在枕边,青纱帐放下来,笼了一些日光,瞧着甚是温馨。

  安顿福王妻妾的事情较为繁琐,景玥忙得脚不沾地,直到翌日陆逊用完了午膳,他才重新回到驿馆。

  陆逊今日换了件竹绿色的夹衫,玉带束发,他刚解了毒,身子还是偏寒,受不得凉,手上笼着汤婆子,软软地靠在床榻前。

  “今儿觉着身子怎样?还疼么?”景玥上前,和陆逊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柔声问。

  “好些了,不疼。”陆逊笑了笑,他抬手推了景玥一把,“汤房烧了热水,去沐洗解解乏。”

  “嗯。”景玥嘴上答应着,身子却没动,仍抱着陆逊,与爱人好好厮磨了一番,这才恋恋不舍地拿了换洗衣衫去汤房沐洗。

  出来时,陆逊已下了床,坐在木椅上看张桓收拾行李。

  他整个人都想是从书卷中走出来一般,通身都带着一股儒雅气,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浮起浅浅的绯红,薄唇轻张,教人觉着他吐息间都是清甜的米酒香,卷翘纤长的眼睫上挂着一滴眼泪,将落不落,如清秋竹叶上的露珠。

  只这么惊鸿一瞥,景玥便移不开眼了,他抿了抿薄唇,快步上前,将爱人抱进了怀中。

  “哎呦,”陆逊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景玥,遂放松下来,笑道:“沐洗完了?去擦擦头发,咱们该走了。”

  景玥偏头去吻陆逊的脖颈,弄得怀里人气息急促地微微挣扎,这才将唇移开,他哑着嗓音道:“宝儿你快些好,不然哪一天我忍不住将你拆吃入腹了怎办?”

  “这会儿跟我装正人君子呢?”陆逊气的笑骂,他瞪了景玥一眼,“别磨蹭,去换衣裳。”

  落日熔金,酡红的夕阳在天边洇开一片胭脂色的云霞,景玥将陆逊扶上马车,正要弯腰钻进去,一抬眼却看见了站在远处柳树下的戚无羁,脸色登时沉郁下来。

  琪玉从驿馆走出来,便瞧见安王和戚无羁剑拔弩张的的局面,心底登时明白过来,他掩唇轻笑一声,走至戚无羁身边,“总督,放手罢,公子不会看你一眼的的。”

  戚无羁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将目光从马车遮蔽严实的帘子上移开,朝琪玉拱手行礼,“无羁谢过公公指点。”

  “嗳,咱家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谈不上指点。”琪玉摆摆手,他将戚无羁扶起来,叹口气,“别枯站在这儿了,总督若想告别,便大大方方地上去,您这么戳在柳树下,公子不仅不会看您一眼,心里也不会有丝毫感动,他是一个心很冷的人,总督听咱家一句劝,莫将其他心思放在公子身上。”

  戚无羁张了张口,他想说些甚么,终是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张桓甩手一扬马鞭,马儿长嘶一声,驮着马车辚辚朝辽东城外驶去,仅留下一缕扰人情思的晚风。

  景玥脸色一直不好,马车都出了城,他还一脸阴郁地靠在软垫上怄气。

  陆逊起初没搭理,最后实在是拿他没辙,遂将身子凑了过去,柔声哄:“还生气呢?”

  “嗯。”景玥拧眉,他伸手将陆逊揽在怀里,教他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抚摸陆逊的脸颊,“你是没瞧见他看你的眼神。”

  陆逊弯眉笑,他将景玥的宽袖拉在手里玩儿,修长莹润的指尖细细划过金线绣绘的鸾鸟纹路,叹道:“怎么办呢......景王爷生气了要怎么哄,不如......”

  他把话说的很慢,音也拉得很长,一双水眸静静地看着景玥,艳红薄唇微启,露出几粒莹白牙齿。

  景玥看的肚腹一团火烧,他粗喘口气,一把将陆逊捞进怀中。

  陆逊弯了眉眼笑,他跨坐在景玥腿上,反手挑开腰封,轻声道:“做么?犒劳你的,这几日难为你忍得辛苦。”

  喘息和呻.吟声很快便从马车中传出,赵楹一个激灵瞬间坐直了身体,他头都不敢拧,像一块木头似地戳着。

  张桓正在赶马车,瞧见他那个样子,笑得岔气,他从怀中掏出两团棉花,丢过去,“回长安还得好些日子呢,你得学会习惯。”

  一行人快马西行,在中秋前夕赶回了长安。

  长安已入秋,金菊怒放,与落日交相争辉,暮色沉沉,园中幽香愈加浓郁,开着西窗,清爽晚风裹着菊香吹进来,满是芬芳。

  陆逊笼着汤婆子站在园中,看着复廊上行色匆匆、来回奔走的下人。

  安王重回王府,府上所有的东西都得重新打理,仆从们清闲了好几月,这会儿都忙着洒扫庭院、布置卧房。

  “园子夜里冷,咱们回屋,等明儿教他们将竹榻收拾出来,我再抱你出来赏花。”景玥抖开一件氅衣披在陆逊身上,尔后搂着腰将人搂在怀里,“中秋一过咱们就成亲。”

  “要我帮你做什么吗?”陆逊偏头蹭了蹭景玥的脸颊,他道:“看账本什么的我在行。”

  景玥闷笑几声,他揽着陆逊的肩膀往卧房走,“你甚么都不做,只好好儿在王府养着,等身子好彻底了,就为我生小孩儿。”

  “想都不要想,我不生。”陆逊摇头,不假思索地拒绝。

  两人一路说笑着回了卧房。

  安王府也不是甚么豪奢之处、销金之窟,卧房简洁朴素,东面开窗,窗下摆着一张木几,南面放着床榻,薄纱帘子用铁钩挂起垂在两旁,下人已将卧房重新拾掇了一番,且贴心地在床头放了熏香。

  陆逊将屋里摆设打量了一番,笑着说道:“你这安王府还没有平江陆家修得阔气,真穷。”

  “再穷也娶得起你。”景玥也笑,他将外衫褪下扔在衣架上,“放心罢,本王娶你乃是圣上下旨,再怎么说彩礼钱也是从户部那儿支。”

  有小厮送来沐浴的热水,两人简单洗漱,换了亵衣在床上躺下。

  皎月如盘,疏桐枝桠横在月间,恍若点缀在玉盘上的银饰纹路,陆逊往景玥怀里缩了缩,长舒口气,“总算是回家了,跟你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能睡个安生觉。”

  景玥轻吻他的鬓发,“睡罢,今夜不折腾你。”

  从辽东到长安一路奔波,两人都甚是困乏,不一会儿便相继坠入黑甜的梦乡。

  后半夜下起了秋雨,落在瓦上,滴答作响,陆逊被冷醒,半睁着眼眸去寻景玥温热的怀抱,指尖却触及一片冰凉。

  他睁开眼,枕边空无一人,景玥不知去了哪里,轩窗半开,秋风裹着凉雨不时吹进来,打湿了木几上的书卷。

  陆逊披衣下床,点上灯,尔后端起烛台,趿着鞋朝窗边走。

  入秋后的风带了凉意,吹在身上登时浮起薄薄一层的鸡皮疙瘩,他瑟缩了一下,拢紧衣衫,将轩窗阖上。

  雨还在下,好似在天地间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水网,长安禁宫未央门前人声熙攘,京城中一千多名官员神色匆匆地赶来,拥在未央门前相互交谈——

  “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召集朝会?”

  “这才过了寅时,离卯正还早呢。”

  “未央门守卫说他们未曾接到圣上口谕,不能寅时开城门。”

  众文官都是被一道口谕唤来的,夤夜时正睡得香甜,忽被随从叫醒,说是圣上通知朝会,百官遂急匆匆穿了朝服往未央门赶,很多人在慌忙中连靴子都穿反了,牙笏也别得歪歪扭扭。

  秋雨连绵不绝,很快便将众人的衣衫淋湿,未央门仍紧闭着不曾打开。

  未央门守卫不敢擅自放百官进城,商议之下,决定先前往乾德殿请示圣上。

  景峻正在熟睡,被守夜的太监唤醒,听闻“百官朝会”一事后甚是疑惑,他一面披衣下床一面道:“朕何时传过此种口谕?是不是他们记错了?”

  “禁卫军此时在殿外跪候着呢,万岁爷出去瞧一瞧。”

  守夜太监手脚麻利地为景峻穿戴好衣裳,而后提着一盏宫灯,乖顺地走在一旁,替他引路。

  雨下得大了一下,扣脊瓦上不断地坠下雨珠,宫中甬道上已积了薄薄一层水洼,被匆忙的脚步踩开,荡起一层破碎的涟漪,在艾青石板上倒映出昏黄的灯影。

  听得“吱呀”一阵响,城门打开,原本闹哄哄挤在一处抱怨的文官登时安静下来,他们纷纷跪倒,朝景峻行大礼,“微臣参见圣上!”

  景峻坐在龙辇上,朝着众臣微微抬了抬手,“众爱卿快快请起。”

  众臣高呼“圣上圣明”,而后次第起身。

  景峻将众人一一打量,皱眉问道:“众位爱卿夤夜前来朝会是为何故?朕并未传此口谕,可是有人故意玩弄?”

  这话一出众臣的脸色都变了变。

  朝会乃楚朝重大要事,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干开这种玩笑?而且还惊动了长安一千多名文官。

  一时间,未央门前鸦雀无声。

  景峻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口谕一般是皇帝传给监锦司,再由监锦司的人传达给朝廷官员,此次夤夜朝会一事他并不知情,但是百官却是收到了口谕才冒雨赶来......那么,能有这么大胆子让监锦司假传口谕的,全长安只有一人。

  搭在步辇扶手上的拳头渐渐握紧,景峻脸色铁青,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去安王府,朕要好好地拜见一下这位刚从辽东回来的皇叔!”

  安王府前厅灯火辉煌,景玥身着鸾鸟纹锦方心曲领紫袍,袖边金线勾紫鸾鹊纹,腰挂白玉佩,神色自若地端坐在木椅上,他的身旁是身着绣金飞鱼袍的琪玉。

  张桓裹着寒雨从外头走进来,朝景玥抱拳行了一礼,“王爷,圣上的龙辇到了。”

  “嗯。”景玥淡淡地应了一声,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茶,屁股挪都不挪一下。

  景峻沉着脸色挥开要扶着自己的太监,大踏步走向前厅,“哗啦——”雕花竹门猛地磕在墙上,景峻一个闪身走进来,他径直走到景玥面前,冷笑道:“好久不见啊皇叔,甫一回京,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景玥眼皮都懒得抬,他吹了吹茶沫,润了口茶,这才看向自己的皇侄,挑眉轻笑道:“怎么?不欢迎本王?”

  “欢迎,皇叔回京朕欢喜得很!”景峻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一句话,他猛地俯下身子,鼻尖贴着景玥的鼻尖,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他低声道:“皇叔......你真觉着朕不敢拿你怎样么?”

  景玥嗤笑,抬手将景峻推开一点,尔后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了门边,他将竹门阖上,这才回头看向景峻,“好侄儿,你要将本王怎样?押到凤阳幽禁,还是给陆逊下毒逼他杀了我?”

  景峻变了脸色,他抿唇,一言不发。

  窗外雨打芭蕉,天色渐亮,一阵风溜进屋里,吹得烛火跳动。

  景玥好整以暇地看着景峻,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薄,最后,眸中只剩下寒冽的杀意,他身形微幌,抬手便掐住了景峻的脖颈。

  “我替你守江山,退蛮人,杀逆臣,不让你的双手沾一丁点儿的血,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景玥一字一句道,他赤红了双目,声音有些嘶哑,“六枚,你往他体内一口气就种了六枚附骨针,你好狠的心啊景峻......我就剩下他了......我连碰他都不敢,你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让我的爱人疼成那样?你非要让我对你一点一点地寒心么?”

  他猛地用力,将景峻推搡在地上,尔后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渐渐黯淡下来,“景峻,你太让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