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看着三爷写完书信,这才从西厢房走出。

  月钩西沉,夜风拂颊,微凉,草虫嗡鸣,流萤浮草,甚静,仲夏繁星镶在天井一方的苍穹中,瞧着便离人远得很。

  陆逊在阶下站定,松了松筋骨,长舒口气,抬手轻捶酸涩的肩膀。

  “我若真有心杀你,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景玥在陆逊身旁立定,他抬手捏了捏陆逊小巧的耳垂,轻声道:“七七一过,跟我回安王府,行么?”

  “不。”陆逊摇头,他转身对上景玥的目光,面色很淡,“王爷若真是为了我好,便放过我,教我浪迹江湖罢。”

  身后是水晶石般晶莹的繁星,陆逊眼眸兀自清亮,好似永夜里的一盏琉璃灯,照着景玥的灵魂,教他周身的血浊无处遁形。

  景玥抿唇,眸子暗了下去。世人都说他翻手可杀万民,覆手可救苍生,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怎么也留不住眼前这位白衣少年。

  沉默良久,心里不知作了多少挣扎,最后景玥哑着声音道:“好,本王放你走。”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着重新回到天一阁。

  景玥一撩衣袍,在木椅上坐下,抬手在书案上敲了敲,道:“出来罢。”话音刚落,一抹身影便从屋梁上跃下,恰好落在了陆逊面前。

  陆逊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白脸,不动声色地拱手作揖,“文若见过大长老。”

  那“大长老”侧身避过,连连摆手道:“公子快起身,不敢当。”说完,他抬手摁在脖颈前,听得皮肉微弱的声响,上头一层惨白的面皮便撕了下来。

  陆逊看了那人一眼,挑眉,回头看向景玥,“赵楹?”

  “嗯。”景玥勾了勾唇,他道:“我教赵楹护送陆远尸体快马南下,并叫他将凶手是你的消息透露给陆峋,陆峋顾及其他,悲愤之余定不敢兴师动众搜查凶手,这样可确保在七七开阁前,江湖上不会掀起没必要的动乱。不过赵楹先扮作瑾月,后扮作大长老的举动,惹恼了瑾月,所以咱们才在半路中遇到了他的追杀。”

  陆逊闻言冷哼一声,他道:“所以我那日说王爷并不是为我收拾烂摊子,而是为了你侄儿,这句话倒是歪打正着说对了。”

  “狼崽子牙尖嘴利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来埋汰我。”景玥苦笑,他抬臂将陆逊拽进怀里,与陆逊十指相扣道:“瑾月离了陆府北上,赵楹才得以混进陆府。虽然咱们中途出了点岔子,不过因祸得福,本王抱得了美人归,还有甚么遗憾?”

  “王爷好算计。”陆逊不理他,只冷笑,“我说你哪里来的好意教赵楹在陆府看护我,原来是这么一出,倒是我蹭了你侄儿的光。”

  “啧......你既恼我那夜拿杀你的话威胁,直说难道不好么?干甚老提他?”景玥拧眉,有些不悦,他伸手将陆逊的脸扳过来,轻轻吮吻了一下,道:“莫要生气了,再动不动拿我侄儿说事,我便恼你瞎吃飞醋。”

  陆逊瘪嘴,小声嘟哝,“谁还不是小公主了?我天天说要杀你,你受得了么?”

  景玥微微一怔,只见怀里人微嘟着嘴,鸦翅般纤长卷翘的浓睫遮着眸光,模样甚是乖巧。

  他长叹一声,收紧了抱着陆逊的臂膀,轻声哄:“我错了,你怎样都行,不恼了行么?”

  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赵楹看傻了眼,他侍奉王爷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王爷耐着性子哄过一个人,一时间震惊到将陆逊连着打量了好几眼。

  窗外长庚星闪烁,东方既明。

  陆逊将目光从轩窗外收回,该说的已经说清,该办的事也已办完,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几分,他长舒口气,推着景玥的肩膀站起身,“回去罢。”

  “我回哪里去?”景玥挑眉,赖在椅子上不走。

  陆逊皱眉,正要撵人,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

  琪玉儿在外头扯着嗓子嚎:“公子,老爷唤你去前厅,安王府来人了,说要住在咱们府上呢......哎呦!你们凭甚么不让我进去?老爷不许?我是公子的贴身小厮儿,有甚么不许进的!”

  陆逊转头看向景玥,后者正笑吟吟地喝茶,甚是闲适,“本王说了,待我办完事,我自会来陆府。”

  “......”懒得再和景玥废话,陆逊将衣衫整理好,转身下了藏书阁,自始至终都没再看景玥一眼。

  景玥也不恼,只瞧着陆逊的背影笑,待那抹白衣消失在朱门后,这才移回目光,他看向赵楹淡淡道:“留陆峋一条命。”

  “属下明白。”赵楹点了点头。

  陆逊跟着琪玉儿去了前厅,陆家长老们已在八仙椅上落座,茶点摆在桌上,东首上宾位端坐着景玥。

  他团手朝八位长老行了礼,这才看向景玥,当初就不该教景玥凌波微步,以致于他的轻功已经达到了凌风而行的境界,这才眨眼的功夫便赶在了自己前头入厅。

  而且景玥不知何时换了衣裳,只见他端坐明堂之上,着鸾鸟纹锦方心曲领紫袍,袖边金线勾紫鸾鹊纹,腰挂白玉佩,发束紫金七梁冠,气宇轩昂,甚是俊美。

  陆逊不动声色地朝景玥振袖行了大礼,“陆逊见过王爷,王爷金安。”

  “少主快快请起。”景玥挥了挥衣袖,转头朝陆峰道:“陆少主守护天一阁劳苦功高,今日早宴便留他一起吃罢。”

  “但凭王爷吩咐。”陆峰点头,他看向陆逊道:“还不快谢礼。”

  于是陆逊又朝景玥行了大礼。

  仆役抬着木桌上前,在最下首搁下,陆逊行礼后和景玥面对面坐着,两人遥遥隔了整个前厅。

  陆逊抬眸看向景玥,启唇,无声说了四个字。

  景玥瞧在眼里,微微一愣,尔后笑着摇头,眼底的宠溺漫延开来。

  狼崽子骂他是“衣冠禽兽”。

  胆子越来越大了,得好好收拾才行。

  丫鬟们端着盘子布菜,众人推杯换盏。酒席上说得无非是些客套话,陆逊听景玥和七个古稀之年的老狐狸打秋风,只能感慨景玥比老狐狸更狐狸。这顿早膳吃得甚是鸡飞狗跳,他正觉无趣,忽有陆府管家领了一人前来,“老爷,陆三爷派人送来书信。”

  这话一出,满堂众人神色瞬变。

  陆峰用帕子擦了嘴,起身朝景玥行了一礼,致歉道:“有些家事需要处理,请王爷见谅,老夫先退席了。”

  景玥挑眉,大言不惭道:“陆府和皇族互通姻亲,向来不分你我,陆家主不必客气,有甚么事便在这里处理罢。”

  “......”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吃饭的陆逊扯了扯嘴角。

  安王已经把话说得如此简单直接,陆峰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好推辞,只能传了送信人进来。

  信由铜管封着和琉璃伏羲锁一起放在木盘上,陆峰当着众人的面挑开泥封,取出了信纸,粗略看了一眼后,他将信的内容念了出来:“诸长老如晤:吾于平江寻得住处,琐事缠身,暂不回府,一切安好,诸位不必挂念......现将伏羲锁送回陆府,尔等定要好生看管......七七当日吾必归。谨此奉闻,勿烦惠答,勿烦寻我。”

  话音落下,厅上陷入长久的沉默,众人面色各异,暗自思忖。

  二长老陆峋斟酌一番后开口道:“我们七人手上各执一块伏羲锁,如今三爷的那块也已归回,然而七七开阁还有四日......依我看,三爷的这一块可由大哥暂时保管。”

  “不妥。”陆峰想都不想便摇头拒绝,他意识到自己说话过于生硬,当下咳嗽一声补充:“大哥不问府上之事已经多年,我们便莫要给他添麻烦了。”

  “怎么就叫添麻烦?”陆屹不高兴了,他拍桌站起,粗声粗气道:“伏羲锁每人一块最公平,若是一个人多拿一块,保不住要搞鬼。”

  “五哥,你怎么和三哥说话的!”八长老不悦,呵道:“都是如同手足的兄弟,大家之间有甚么搞鬼的?”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陆屹看了陆峰一眼冷笑,说话阴阳怪气。

  于是,适才还谦恭温和的七位长老瞬间便翻了脸,众人围绕伏羲锁归属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景玥坐在一旁看够了戏,这才拿着筷子敲了敲茶盏,朗声道:“莫吵,莫吵。”

  他的声音不大,但威慑力极强,众长老瞬间便止了声音,纷纷转头看向景玥。

  景玥道:“既然谁都不同意一人拿两块伏羲锁,不如你们七人都交出自己手中的伏羲锁,尔后将这八块放入天一阁中,每日派人轮流看护。这个法子如何?”

  众长老面面相觑,谁都没开口说话。

  寂静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陆峋率先点头答应,“这法子甚妥。”

  陆屹跟着附和:“我也同意。”

  景玥微微一笑,看向陆峰,“陆家主以为如何?”

  陆峰轻轻皱眉,他看向四长老、六长老和八长老,四人思忖片刻,最终也相继点头同意。

  于是,经过众人一番商议,决定将伏羲锁放在二层藏书阁中,陆逊依旧看护天一阁,另外增派各长老的亲信护卫。

  余下四日,八位长老分作四班,两两一组,今日由陆家家主陆峰和二长老陆峋看护,明日则换作其他长老。

  丫鬟们上来将杯盘撤下,换了清茶。

  伏羲锁的事情谈妥,早宴也吃得差不多,接下来便是商讨安王下榻陆府一事。

  陆峰抿了口茶,思忖片刻转头对景玥道:“王爷下榻寒舍,老朽甚觉蓬荜生辉,现腾出府上南园一处,小门小户不比王府华贵,还望王爷莫要嫌弃。”

  景玥将茶盏搁下,拱手行礼道:“陆家主客气。”

  “应该的。”陆峰道:“逊儿,带王爷去南园歇息,派几个小厮丫鬟过去,好生照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