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脑浆和鲜血混杂成粘稠的液体,顺着墙缝淌落,腥臭味引来蟑螂和老鼠,不一会儿便爬满了瑾月的尸体。

  景玥直起身,他冷眼看了一会儿,回头对立在门口的玄衣男人道:“沈舟,将他埋了。”

  “真是便宜他了,死前倒是没受甚么罪。”沈舟抱臂靠在石门上,瘪了瘪嘴道。

  他屈起左手食指放在口中,连声长哨便从唇边漫延开,不多时,外头传来三四声野兽的嚎叫,两只毛皮乌青发亮的野狼跑了进来。

  它们依偎在沈舟腿边亲昵地蹭了蹭,这才转着大脑袋朝景玥“嗷嗷”叫唤了几声。

  “他是你们的干爹,你们怕甚么?景玥不吃狼,他吃人。”沈舟伸手在两只狼的头顶薅了几下,抬腿踢了踢它们的屁股。

  两只野狼会意,蹿进地牢叼起瑾月的尸体,一边撕扯一边往外头拖去。

  景玥看了眼散落在地上的血淋淋的肠子,皱眉,“叫崽子别乱拖,血给本王弄一府邸,难闻得紧。”

  沈舟挑眉,他道:“王爷何时开始在意这些了?咱们安王府的青石板上淋着血渍,也没见你眉头皱一下。”

  “啧,就你话多。”景玥睨了沈舟一眼,负手走出地牢。

  沈舟跟在景玥身后,他默然片刻,启唇问道:“瑾月的话你信么?害死娘亲的那群人是陆峰派的?”

  “信,怎么不信。”景玥敛了眸子,他道:“瑾月不就是想看安王和陆府杀得你死我活么?我若是不信,他就要死不瞑目了。”

  沈舟轻轻皱眉,沉吟不语。

  二人转过逼仄阴暗的甬道,眼前的路渐渐宽敞明亮起来,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从一座假山后钻了出来。

  景玥扣动机关将地牢的门关上,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转头对沈舟道:“陆远暗杀陆逊的那群刺客,手腕上也有火焰印记。”

  闻言,沈舟眸子一凛,他快走几步上前,低声道:“你是说......叫我从陆家二长老陆峋身上往下查?”

  说到这,他顿了顿,一拍手道:“这些年只顾盯着监锦司,陆家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咦?不过话说回来,王爷你怎么突然对一个陆家如此上心了?”

  景玥步子一顿,反复转着墨玉扳指,沉默片刻后淡声道:“我想带一个人回咱们王府,教娘亲和爹爹都瞧一瞧。”

  “谁?”沈舟眼皮一跳,追问。

  “陆逊。”景玥眸子软了几分,轻声道。

  “哥你怎么......”沈舟一愣,他倒吸一口气,满脸震惊地看向景玥,尔后十分不确定地问道:“你动心了?”

  陆逊仰靠在浴桶旁沉沉睡将过去,这几日车马劳顿,回到陆府还没喘口气,又紧绷着精神和陆家长老们周旋,此时终于得空歇息,被温水轻柔拥着,很快便跌入黑沉沉的梦中。

  然而这一觉睡得十分不踏实,他一会儿梦见陆远变成厉鬼来索命,一会儿又梦见那些死不瞑目的黑衣刺客像成群的野狗一样扑上来撕咬自己。

  喉咙干涩地疼,发不出一丝声音,满目都是血和腐烂的尸体,他拼了命地逃,所有人都要杀他,没有人可以护他,他只能一个人跌跌撞撞向前跑,慌不择路,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

  梦里看不清那人的面庞,可恐惧却如冰凉触手一般将他慢慢包裹,殷红的血顺着自己指间缓缓淌下,一千零一次,他拼尽了全力,还是无法看清站在血尸堆上的身影。

  “你逃不出的,无论做什么,你都会死。”他听到那人如鬼魅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陆逊,除了死你别无选择。”

  他颤抖着不断后退,地上的血海却突然燃烧成了烈火,将他裹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陆逊猛地睁开眼,淡淡月色落进屋里,照出一双阴毒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正穿着玄色夜行衣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哗啦——”冰凉的水溅出,陆逊咬牙,反掌毫不犹豫拍向黑衣人的太阳穴。

  那黑衣人偏头躲过,一双手仍死死扼住陆逊的脖颈,运力将他往水里摁。

  肺都要炸裂了,陆逊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窒息感和晕眩感齐齐涌上头皮,他没法运力,只能用手死死扣住浴桶边,以防黑衣人将自己摁入水中。

  可缺氧致使他渐渐没了意识,眼前不断闪过白光,什么都看不清。

  不能死......他不能就这么死了......景玥呢?景玥个畜生要是在就好了......

  陆逊大睁着眼眸,在肺部最后一缕气息耗尽前,他拚了命将身子往浴桶边缘磕去——

  “咚!”浴桶剧烈地晃了一下向后倾倒,桶中的水泼天而出,那黑衣人似是没想到濒死之人还有这么大力气,慌忙松开了手。

  陆逊整个人身子都被抛了出去,跌落在湿淋淋的地面上,大量的空气和水雾涌进喉咙,呛得他弓着身子咳嗽。

  忽听“铮”地一声,那黑衣人拔出了匕首,纵身一跃,朝陆逊胸口扎去。

  来不及向后躲,陆逊空手握住了刀刃,鲜血顺着指缝淌落,黑衣人暗骂了一声,作势就要抽刀。

  这要是抽出,陆逊的左手便废了。

  电光火石间,听得微弱“噗”地一声,那黑衣人身形一晃,匕首脱了手,他瞪着眼睛朝后望去。

  月色澄明,窗外竹影摇曳,凤尾森森,空无一人,然而再听“噗”地一声,一道细微的紫光闪过,黑衣人闷哼一声,捂住了胸口。

  麻痛感很快便漫延上来,黑衣人骇然,他不敢再停留,弯腰拾起地上的匕首,匆忙从窗口翻了出去。

  陆逊摊倒在地上,额头冷汗涔涔,左手掌心以及指关节传来火辣辣的阵痛。

  一道身影闪进屋子,并不近前,只站在阴影中,听那人轻声问:“陆公子,你还好么?”

  陆逊微微一愣,好陌生的声音,他撑起身子朝那边望,哑着嗓子问:“恩人救命之恩陆逊没齿难忘,可否讨教恩人名讳?”

  “公子,我是赵楹。”那团身影低声道:“王爷命我看护着公子。”

  “啊,你是赵楹。”陆逊舒口气,他记起来景玥说过赵楹会在陆府护着他,只不过那时他并未将景玥的话放在心上。

  在地上缓了片刻,陆逊扯过外衫草草披在身上,他燃了根蜡烛,擎在手里去翻找药箱,“陆府的八位长老都不好对付,你怎么藏身的?”

  赵楹脸上裹着面巾,他摇了摇头道:“公子不必挂念,王爷自有法子。开阁将近,这几日公子多加小心,没甚么事,我便退下了。”说罢,也不待陆逊回答,一个闪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逊没再细究,他在木椅上坐下,给伤口抹了金疮药,尔后用绷带一圈一圈缠上。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陆府的护卫在外头喊:“少主,屋里出了甚么事?”

  陆逊扯了扯嘴角,甚是无语。

  适才屋里折腾出那么大动静,这伙人跟聋了一样,就这耳力和反应速度,等他们赶来估计自己尸体都凉透了,所以当年陆绍开阁遭遇贼人,陆三爷一个马车小厮竟然能拼死护主,这便很说得通。

  “无事,我打翻了浴桶,叫小厮进来收拾一下便好。”陆逊淡声道。

  护卫答应一声离去,不多时,琪玉匆忙赶来,陆少主不要他伺候沐洗,他便去了后厨,打算做些蒸糕,结果他就一时不在公子身边,便出了事。

  满心焦急地推开门,屋里的情况却将他琪玉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血淌得到处都是,浴桶翻滚着撞倒屏风,地上明显有打斗的痕迹。

  他连忙转身阖上了门,尔后将手中的蒸糕搁在桌上,快步走至陆逊身边,低声道:“公子,你的手!”

  “无碍,一点小伤。”陆逊摇头,他将宽袖垂下遮住左手,淡声道:“屋里不用收拾,去叫爹爹过来。”

  “是。”琪玉会意,他将蒸糕挪到陆逊面前,转身便出了屋子。

  陆峰正在前堂和四长老、八长老商议开阁细节,瞧见一小厮不顾护卫阻拦冲将进来,一头扑在自己脚下,哭道:“少主他、他快不行了.......天大的事老爷好歹先放一放,去瞧瞧少主......”

  “甚么!”这话一出在座众人脸色瞬变,开阁在际,陆府少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发生了什么事?你先莫哭,我们这便过去瞧瞧。”陆峰爱子心切,他一撩衣袍站起,单手将琪玉拽起,尔后抬步便朝东园走,四长老、八长老紧随其后。

  陆峰三人脚力了得,眨眼间便到了陆逊房门前,琪玉在后头拚命跑着,还是落后了一大截。

  “逊儿!”陆峰唤了一声,推门而入。

  血腥味扑鼻而来,陆峰眉峰一拧,只瞧见儿子左手血淋淋地垂在木椅旁,屋里一片狼藉。

  “父亲,四叔父,八叔父。”陆逊勉力站起,正要团手朝三人行礼,被陆峰抢步上前扶住。

  陆峰仔细查看了一下陆逊的伤手,两道血口劈开手掌,差一点便要伤到筋骨,他疼惜地将陆逊摁倒木椅上坐了,一面给他上药一面问:“怎么回事?”

  陆逊将自己适才遇到的黑衣刺客详细地给陆峰三人陈述了一遍,“那人使剑的身法孩儿瞧着甚是熟悉,倒像是......像是咱们陆府里的人。”

  这话一出陆峰等人脸色瞬变,陆家家大业大,但历代家主对于族人管理甚是严苛,这么些年从未出过叛贼,如今陆逊说刺客可能是陆府上的人,陆峰等三位长老多多少少有些不愿意接受。

  陆逊见状,不动声色继续道:“孩儿拚命刺伤了那刺客的胸口,但还是教他给逃了。”说罢他甚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陆峰阴沉着脸,他默然半晌,转身对四长老低声道:“开阁将近,咱们切勿打草惊蛇,四弟,你亲自带人在府中暗中排查,瞧瞧近期有什么人都受了伤。”

  “嗯,好。”四长老点点头,拍了拍胸脯,“此事三哥只管教给我。”

  “逊儿受伤的事情切勿声张,这件事便止步在咱们几人当中罢。”一直未作声的八长老说道:“知道得人越多,那贼人便越不好揪出来。”

  三人商议完,又朝陆逊叮嘱了几句,又抽身离开,近些日子府上事情繁杂,陆峰等人忙得脚不沾地。

  琪玉喘着粗气跑回来,和正欲关门的陆逊撞了个满怀,陆逊忙不迭用手扶住,正好是受伤的左手,疼得他拧眉吸气,“瞎跑甚么?”

  “老爷们脚力太快,我跟不上,我担心公子的伤,只顾着拚命跑了。”琪玉忙道。

  “你给爹爹他们怎么说的?适才爹爹推门进来的时候脸都白了。”陆逊在木椅上重新坐下,他问道。

  “我说公子快不行了......”琪玉犹犹豫豫道。

  陆逊一听乐了,他抬脚轻轻踹了琪玉一下,笑骂:“小蹄子真有两下,我就说怎地你前脚刚走后脚爹爹他们便过来了,原来是你在咒我......牙尖嘴利的,快将屋里收拾了,我要歇息。”

  “哎。”琪玉朝陆逊作了一揖,答应道。

  等屋里一切都收拾妥当,已过了戊时,陆逊偷得一丝清闲,坐在木椅上吃蒸糕。

  琪玉侍候着陆逊躺回床榻便吹熄灯出了屋子,溶溶月色倾倒在榻前,陆逊翻了身,盯着虚空中浮动的光,暗自思忖。

  黑衣刺客他不用多想,肯定是陆峋。没想到老头子这么沉不住气,他刚回府,没个预热就杀上来,看来杀陆远的决定很正确,陆峋坐不住了,着急想给儿子报仇。

  他不着急,有的是时间和陆峋耗,陆峋越坐不住便暴露得越多,他只乐得教陆峰等人慢慢查,今日七月初一,原书陆峋盗取天一阁秘籍是在后日,到时候他得好好备一份大礼送给这位二伯父......

  手心的刺痛将他的思绪拉回,陆逊倒吸一口气,将左手小心搁在身侧。

  真疼。

  要是景承珏在,他还能嚎两嗓子,现在就他孤身一人,想喊疼都没人听。

  陆逊轻轻叹了口气,将锦被往身上拽了拽,偏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