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对苏晋江来说,更是如此。

  跟他初次遭遇“照片事件”时的情形很相似,这次“基金门事件”也是在晚上的网络流量高峰期被爆出来的,只是来势更加汹涌。

  那次“照片事件”是白璞在背后搞鬼,因为是暗算,白璞下手时多少有所顾忌,有些事不敢做得太绝,害怕留下太多痕迹暴露自己。

  现在的情况则不同了,费长槐不是暗算,是明着往死里整辛秦和苏晋江,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这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而是鱼死网破的同归于尽。

  事件发生后的几个小时里,苏晋江的手机快要被打爆了。

  本来今天是《长生殿》杀青的日子,剧组准备提前开个庆功宴,犒劳一下大家这大半年来的辛苦。却没想到竟然横生枝节,天上飞来一口巨大的锅。

  庆功宴肯定是开不成了,辛秦火速联系公关团队,全力保护苏晋江,还特意嘱咐自己的助理,给苏晋江找一处位置隐蔽的房子暂时安身。

  苏晋江原先住的房子是“耀峰传媒”给他租的,“耀峰”分家仓促,很多后续工作还都没有处理完,苏晋江的房子也还没交接。

  基金门事件出来没多久,苏晋江的住址就在网上被爆了出来,很有可能是费长槐故意的。

  其实苏晋江并不住在那套房子里,他的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搬到尉檀家了,那边剩下的只有一些没要紧的小物件。

  但尉檀家的小区跟那套房子离得很近,周围难保不会有蹲点的媒体记者。万一苏晋江出入小区时被拍到,不光苏晋江不安全,还会给尉檀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辛秦的生活助理很快给苏晋江找了一个临时住处,位置很偏僻,远离尉檀的家。面积不大,只有两居室,不过各种设施一应俱全。

  “房子小了点儿,你先委屈委屈。”辛秦夹着烟,拍了拍苏晋江的肩膀,“待会儿我的司机开车送你过去,你的车就先放在片场这边,过些时候再来取。需要什么生活用品,都跟我助理或者司机说,他们会帮你买好送过去。”

  “行,辛总费心了。”苏晋江看得出,辛秦眼神里有愧疚,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大概是害怕苏晋江承受不住。

  “辛总,我没事儿的。”苏晋江语气平静,“你最近要忙的事情肯定多,我这边你不用多操心。”

  这么大的事儿,说不在乎是假的。但苏晋江确实不觉得惊慌,反而有点儿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的释然。

  潜意识中,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就像等待着一块必然会从天而降、但却不知道何时会砸到自己头上的陨石。

  比起无法预测的未知祸患,已经发生的事情就算再糟糕,至少是确定的。

  辛秦点点头,“你放心,这个坎儿我们过得去。费长槐个老杂种。这笔账我会跟他算。”

  苏晋江没有马上跟尉檀联系。他知道,尉檀在罗马的日程排得很满,每天都会忙到当地时间□□点才收工。说得早了,白白让尉檀着急,也没什么用。不如先把自己目前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掉,等到局面稍微稳定些了,再告诉尉檀,也好让他不那么担心。

  苏晋江在圈内的人缘很好,他一出了事,很多朋友都打电话过来问要不要帮忙,其中就有丁梓衍。

  丁梓衍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操了,你还真特么叫人给黑出翔来了。”

  “是啊,谢你吉言。”苏晋江回想起一年多以前,在尉檀家阳台上,他和丁梓衍之间的那场对话。

  那天晚上丁梓衍对他说:万一哪天你被推到风口浪尖了,我从局外人的立场帮着你,才有分量。

  丁梓衍说到做到。从那以后的一年多,在苏晋江看来,他几乎就像是神隐了一样,没有在苏晋江眼前出现过。

  现在苏晋江被全网黑了,丁梓衍果然不负前言,还没等苏晋江这边有什么动作,他就第一时间联系上了苏晋江。

  “我跟我的公关团队沟通过了。”丁梓衍说,“如果你需要,我随时可以实名在网上发声明帮你澄清。基金会的事儿我不清楚,不能乱说,不过你给于飞打电话这个事儿我是知道的,他跟我说过。我可以帮你证明,网上那些拿着录音说你事儿的,都纯属造谣,瞎几把扯淡。”

  “别,你别出声。”苏晋江说,“这会儿谁帮我说话谁倒霉,于飞和宛然已经被扯进来了,你先在边儿上待着,咱们不能一窝全都掉水里。”

  丁梓衍呸了一声,“谁跟你一窝!那你们现在的意思是怎么着?”

  “公司的公关团队在澄清,我本人先不发声,等网上这波舆论过去。”苏晋江说,“我这段时间不方便到处走动,尉檀又在国外,于飞和宛然你多照顾着点。”

  “知道。”丁梓衍说,“我刚跟于飞通过电话。宛然应该跟你在一块儿的吧,她怎么样?别让她去网上看那些傻×留言,恶心。”

  除了苏晋江和于飞,唐宛然是这次事件中受到冲击最大的艺人。她不是“辛兴文化”旗下的艺人,跟“小火苗”也没有直接关系,只因为跟苏晋江同剧组,就被一群喷子黑子跳着脚谩骂,网络评论区里充斥着下流又恶毒的留言。

  唐宛然就在苏晋江旁边,听见他俩的对话,探头过来插了两句:“你们不用操心我,我才不在乎,又不是没被黑过。那帮烂人就是自己活得太郁闷了,巴不得别人比他们更倒霉。过两天他们就跑去别的地方骂人了,用不着理他们。”

  苏晋江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于飞,“钉子,你最好盯着于飞,我也跟他通了电话,觉得他状态不对。可能是我多心,我怕他会出事。”

  丁梓衍稍稍思考了一下,“行,那我去他家。”

  丁梓衍收线之后,苏晋江又连续接听了好几个电话。每次都是刚一挂断,就立刻又有一个新的电话打进来。

  就这么不停地挂了接、接了挂,苏晋江不知道这一晚上到底听多少人说了多少话,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出现幻觉了。又一次按下接听键之后,他忽然听见那边尉檀急切的声音:“你怎么样了?”

  同一个夜晚,何如许也是夜不能寐的人之一。

  七点不到他就躺在床上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可能睡得着。

  今晚将要发生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引导于飞说出那些话并悄悄录音,这件事是由何如许一手策划并安排人去做的,就连对的话台本都是由他亲手写的。

  何如许擅长引导别人谈话,这是他从小就练成的技能。

  小时候,母亲每天都带着他出摊,他就在那些吃早餐的客人身旁转来转去,等着收拾桌子,同时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们聊天。

  绝大多数时候,他们聊的都是些废话。但很偶尔地,会有一些信息含量很大的句子夹在其中,被讲话者有意无意地带出来。

  那个年纪的何如许并没有什么“信息含量”之类的概念,他只是纯粹因为无聊而好奇,一边擦桌子收碗碟,一边随意地猜测着,那些被隐藏在字面背后的内容到底会是什么。

  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听人聊天,何如许慢慢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谈话的技巧。

  他知道,一些安全无害废话,会让交谈者的神经松懈下来。如果在这些废话之中,不着痕迹地插|入一些引导性的问题,就很容易从对方口中套出信息,或者引导对方说出自己想要听到的话。除非对方有足够的经验,并且警惕性足够高,否则很难觉察自己正在被诱导。

  何如许找了一个曾经跟于飞合作过的艺人,借着于飞获得金棋枰奖提名的由头,把他约出来吃饭。

  于飞涉足娱乐圈的年数不算短,但他一直不红,也不想红,心态几乎还停留在初入行的阶段,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肚肠和明争暗斗的经验。况且他已经决定退出演艺界了,心里一轻松,警惕性就更低。

  结果,他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照着何如许准备好的台本演了一出戏。

  在把录音交给费长槐之前,何如许失眠了一整夜,趴在窗台上一支接一支抽烟。

  他曾经给钱郝充当打手,整过苏晋江两次。那时候他没怎么犹豫,也没太大的心理压力。

  但是这一次,事情的性质完全不同。这是下了死手了。这个事情一出来,不光苏晋江要臭掉,于飞也好不了了。这就是个粪|坑,被拖下去的人一个都别想再干净,包括何如许自己。

  有那么一会儿,他想,于飞这么单纯的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被人利用,把苏晋江害得这么惨,会不会受不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操,活该,单纯个几把。傻缺就应该多被人坑两次,才能长个心眼儿。

  又过了一会儿,他想,既然费长槐现在要倒了,自己干嘛还抱着这棵烂树不撒手呢?

  然后他自己回答自己,他没得选择。如果他不干,费长槐有的是手段收拾他。辛秦是有些背景的,费长槐下起手来还能这么狠,事先没让辛秦得到一点儿风声。他何如许要什么没什么,费长槐如果想捻死他,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从跟着费长槐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他只能赌一把,赌费长槐这一次能应付过去,“耀峰”能再多苟延残喘几年,直到何如许翅膀子硬了,能够飞到另一棵更大的树上为止。

  无数想法在脑子里兜兜转转,像个无底的旋涡把他吞噬。

  不管何如许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历程,他最终还是把录音原样交给了费长槐。

  费长槐同时布了几条线,何如许去弄录音的时候,钱郝和他的那个编剧也没闲着,紧锣密鼓地忙活,准备状告“辛兴文化”。

  他们不仅仅要告编剧署名权的问题,还要跟“辛兴文化”争夺《长生殿》的著作权,声称这部作品应当归属于“耀峰传媒”。

  这么一来,这场官司牵扯的内容就会更复杂,持续的时间就会更长。基金门事件还在闹着,他这边紧接着再来这么一出,就是要让“辛兴文化”前有狼后有虎,首尾难全。

  何如许今晚本来不想上网,他努力告诫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跟他无关。然而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过了大半夜,熬到凌晨三四点钟,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问心有愧,没办法说服自己置身事外。

  何如许重重叹息一声,打开灯爬起来,拿过床头的手机。

  苏晋江的网络社交平台没有更新。最新的一条动态是前些天发的,底下的评论炸了锅似的翻腾,每刷新一次,数据就暴涨一截。点进去一看,热评都是骂的,而且骂得极其不堪。

  何如许看得难受,有点儿如芒在背的感觉,就好像那些人辱骂的对象是他。他一刹那有种冲动,想用小号回骂那些骂人的人。他咬咬牙退出了苏晋江的页面,又去看同剧组其他艺人的。

  唐宛然也发布了一条动态,只有短短几句话:

  【旧日《霓裳》,重按歌遍。今日个,仙音法曲,不数大唐年。】

  底下的评论说,这几句词出自戏曲《长生殿》第二十八出,题目是《骂贼》。

  何如许被《骂贼》这两个字刺了一下眼睛,心里的烦躁更添了几分,丢开手机,到卫生间狠狠洗了一把脸。

  对着镜子,何如许默念:何如许,别怂,别怂。你要出人头地,你要出人头地。不要有多馀的同情心,不要有多馀的自尊心,那是最肮脏的玩意儿。

  每当内心彷徨失措的时候,只要对着镜子这样默念一阵子,他就能安抚好自己的情绪。

  这一次也不例外。念了几遍之后,何如许觉得心里安稳多了。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往上爬,就必定有人要被踩下去。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是这样,他只不过是这法则之下的一个求生者,他什么也没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