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苏晋江经常到尉檀的粉丝后援网站观摩学习。在【网络暴力对策】那个版块的置顶帖子里,有一个被讨论得最多的主题:为什么喷子总是能够快速带起热度?

  在这个帖子里,檀香们收集了许多喷子实例的样本,像分析实验数据一样进行分析总结。

  喷子千千万万,套路也千千万万,但有一个核心手法几乎从来不变。几乎所有喷子的发言都包含两个部分,一是偏激而极端的侮辱性言论,二是针对他们要攻击的对象的指责。

  第一个部分可以迅速激起观者的负面情绪,令他们感到不安。第二个部分则是为这些负面情绪指了一个出口,引导人们对这个目标进行攻击。

  得到的点赞数最多的是这样一个帖子:

  【设想这么一个场景:休息日,你正在家里舒服地听音乐,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持续不断震耳欲聋的电钻声,让你的忍耐到达了极限。然后有人来告诉你,这声音是某某某号住户弄出来的,并在你手里塞一块板砖。但实际上,弄出电钻噪音的正是这个人。

  喷子吸引热度的原理与此相类似,首先煽动起人们的负面情绪,然后把矛头指向他们要攻击的那个人。越是在信息不对称、人们的沟通渠道不通畅的环境中,这种手法就越有效。所以,喷子一定需要制造混乱,阻碍其他人之间的正常沟通,最终让所有的人都愤怒。

  因此,煽动负面情绪是喷子的核心手段,但也是他们的死穴。

  我们对负面的情绪总是更敏感,这来源于自我保护的原始本能,因为传递负面情绪的东西可能是危险的信号,会被我们的大脑优先处理。

  换句话说,我们容易被负面的情绪吸引,正是为了优先处理掉这种情绪,而不是因为喜欢这种情绪。我们需要的是安全感和愉悦感,每个人都一样。

  按照这样的思路,喷子所使用的煽动负面情绪手法,表面上似乎是迎合了人们需要发泄的心理,实际上是与人们的正常需求相反的。这就是他们的死穴。

  理论上,只要抓住这个死穴,不让他们有机会混淆视听、制造群体性的非理性,喷子就不可能占据舆论优势。

  建立了粉丝稳定的安全感基础之后,我们就可以反过来利用喷子。通过对比,用粉丝的正面情绪反衬喷子的负面情绪,借助喷子制造出来的热度,推广我们的理念。

  总而言之,遇到喷子不必害怕,这其实是增加我们凝聚力的时刻。凝聚力就像一座坚固的房子,风和日丽的时候,人们也许并不会特别注意到这座房子的安全性,但在暴风雨肆虐的时候,房子的重要性和安全感就会凸显出来。】

  这个帖子写得很长,最后的结论是,最有效的应对喷子策略,是长期保护粉丝的安全感和快乐,长期引导理性沟通的渠道。当粉丝积累得足够多、时间持续得足够长的时候,就会形成涟漪效应,影响到越来越多的人。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喷子的核心手段就很难起作用,因为人们的负面情绪不会大量积累发酵,也就不容易被煽动起攻击性。

  酥糖和檀香建了一个CP粉交流群,双方互相走动,也互相取经。在苏晋江的“照片事件”中,就曾经有黑粉冒充檀香诋毁苏晋江,但因为檀香们理智快速的反应而没能闹起来。为了防止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檀香们帮助酥糖制定了对策和应急预案,还创建了一个酥糖檀香共用的口号:【粉丝相亲相爱,爱豆才更可爱。】

  因为做足了准备,这一次喷子再来袭,苏晋江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底。

  在他的微博评论区里,酥糖和檀香一齐出动,借助喷子盖起的楼宣传两家共同的粉丝文化。

  【爱护酥酥,从我们自己快乐做起~保护自己,不要跟他们掐呀!】

  【[截图][截图][截图]这几个帐号是黑粉,檀香和酥糖不会这样的。大家看到他们请绕道,也可以顺手举报。╰(*^︶^*)╯】

  【酥糖檀香,恩爱无双~( ̄▽ ̄)~檀香酥糖,又粗又长~( ̄▽ ̄)~】

  【阿喷真的很暴躁,我们静静看你闹】

  【阿喷真的很暴躁,我们爱笑他爱跳】

  在这些留言下面,路人纷纷表示:

  【这是在怼喷子还是在玩?喷子好像快要被玩坏了】

  【本来是进来看掐架的,头一次见怼喷子怼得这么欢乐,我表示被这两家的粉丝圈粉了】

  【我感觉喷子被淹没在大联欢的浪潮中不知所措[笑cry]】

  苏晋江翻了几条留言,手机提示音一响,有短信。点开一看,是尉檀的回复:

  【赶上了。(づ ̄3 ̄)づ】

  苏晋江看一眼时间,距离他发短信只过了五分钟。他立刻按动键盘回过去:【你手机不是在充电吗?怎么回得这么快?】

  尉檀:【嗯。我夜观星象,发现你还有情话没有说完,所以没开飞行模式。】

  苏晋江:【大仙,你那边不是在下雨吗,怎么观的星?】

  尉檀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发过来一个mp3格式的音频文件。苏晋江点开一听,是尉檀弹的钢琴曲,旋律很熟悉,是苏晋江很喜欢的一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

  苏晋江听完一遍,又重复播放了一遍,然后设置成尉檀专属的手机铃声,发短信问尉檀:【夜空中最亮的星,这是在说我么?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光芒耀眼得能穿透乌云接受万众的景仰么?】

  尉檀回他:【施主,我劝你矜持。】

  ※

  傍晚时分,雨还在下。这个城市秋天的雨总是绵长细腻,已经连着下了两天,看上去仍然没有停下来的势头。

  何如许把车停在楼下。等了一会儿,就看见费长槐打着电话,走下公司前面的台阶。

  何如许慢慢踩着油门,把车往前滑了一点儿,刚好停在费长槐面前,一步不差。

  他现在差不多成了费长槐的半个专职司机兼秘书,时常跟随费长槐出入各种工作场合,艺人的工作反而成了个形同虚设的摆设。

  对于他的这些举动,公司里充斥着各种冷嘲热讽。多数人都在笑他自不量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就妄想通过巴结老总爬进公司管理层。

  对这些声音,何如许听得再多也只当作没听见,完全不放在心上。

  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他从小就习惯了被人不友善的对待。而他也渐渐从中得出了一个道理:嘲讽和唱衰,其实是一种示弱。

  很多人用唱衰的方式来表达:你做到了、或者正在做他们想做而没有能力去做的事。他们唱衰你,是为了弥补他们内心的挫败。

  费长槐打完了电话坐进车里,整理了一下西服前襟和领带,满面倦容地出了一口气。今天接连开了几个会,他嗓子不舒服,出来时又只顾接听电话,忘了带随身的水杯出来。

  何如许回身,递过去一只崭新的保温杯,跟费长槐放在办公室里常用的那一只一模一样。费长槐看了一眼,没有接,挥了挥手说:“开车吧。”

  被浸润的街道泛着水光,像模糊的镜面,倒映着一座微微扭曲的城。

  费长槐一路看着车窗外,并不说话。

  何如许估算着时间,准确地在一个路口停下了车等红灯。路边伫立着一个巨大的灯箱,里面张贴着苏晋江为一处商务楼盘拍摄的平面广告。

  照片上的苏晋江一身办公室白领装扮,站在玻璃窗前举目远眺,背景是城市纷繁的灯火。整个画面传递出这样的信息:登上高峰,成为人生赢家,让整个世界都成为你掌中的风景。

  费长槐的视线在广告上停留了一瞬。何如许听见他轻轻一咂嘴,过了一会儿,又咂了一下。

  这是费长槐开始考虑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何如许默不作声,车子再次启动时,他悄悄把车速减慢了一些。

  何如许希望费长槐多跟他谈论苏晋江。公司里其它的事务,他现在是插不上话的。只有在关于苏晋江的问题上,他多少有一些发言权。有发言权,就意味着有打开突破口的机会。他可不是为了当司机和秘书,才每天都腆着脸跟在费长槐身前身后的。

  车子重新走了不一会儿,费长槐果然开了口。不过不是对着何如许,而是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苏晋江,嗯,苏晋江。”

  何如许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费总,有烦心事儿?”

  费长槐的手指在腿上敲了两下,“小何,你跟苏晋江熟,依你看,他如果成了一线,会不会跟公司续约?——哦,我这就是跟你随便聊聊。公司要栽培一个人,需要投入大量资源,总要各方面先确认一下。这儿也没别人,你想到什么就随便说,不要紧的。”

  “他这个人啊……”何如许做出思考的神色,“要论私交,我是信得过他的,很重感情的一个人。万金离职的时候,他就特惋惜。至于工作上的事儿,牵扯到的因素比较多,我也说不好。”

  “哦,他和万金的关系很好嘛?”费长槐语气轻松地调侃,“那么万金以后要是来挖墙角,他会不会走啊?”

  没有等何如许回答,费长槐又自己点了点头说:“我感觉,他好像并不是很赞同公司为他规划的发展路线,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何如许明白,费长槐实际的意思是,苏晋江好像不太想着怎么多赚钱,而是更在意他的个人形象。对费长槐而言,艺人的人设就是拿来吸金的,没有其它价值。苏晋江不想吸金,他的人设就变成了他个人的东西,对公司没有用处。

  “他的家庭条件挺好,可能不是太看重物质方面的东西,就是因为想尝试不一样的人生经历才进娱乐圈的吧。”何如许顿了顿,又自我解嘲地说,“不像我,我是从小穷怕了的,最大的理想就是多挣钱,别的一概不去想。”

  费长槐似乎笑了笑,“想多挣钱好啊。想多挣钱的人有上进心,也务实,脑袋里面没有那么多浮在天上的东西。你不就是吗。”

  “费总您夸奖。”何如许也笑了笑,“我觉得苏晋江跟我最不一样的地方是,他这个人特别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我想这可能跟他的家庭环境有点儿关系。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嘛。”

  何如许瞥一眼后视镜,见费长槐正看着他,好像对他的话蛮有兴致的样子,就继续说下去。

  “我看到媒体上说,他的亲生母亲跟他父亲感情不好,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父亲更喜欢他继母生的那个弟弟。他从小不愁吃不愁穿,但是不受待见。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变得特别在意别人的眼光,特别希望被认可。对他来说,这应该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费长槐没出声,似乎在考虑他说的话。

  何如许小心翼翼尝试着提出自己的结论,“费总,我随便一说,您随便一听啊,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儿。我觉得,他的这个特点,对公司来说是个好事儿。您注意到了吧,他特别在意他的粉丝。或者说,他特别在意他在他粉丝心目当中的形象。但是维持人设是需要成本的。假如只有公司能帮他支付这个成本,他就不会有别的想法,只会听从公司的安排。”

  何如许看见费长槐把视线转向了窗外,立刻住了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的太多,失去分寸。

  “说吧。”费长槐没看他,“我听着呢。”

  “那我就接着班门弄斧了,不成熟的地方,您可别见笑。”何如许笑着说,“我这人学历不高,所以平常没事儿就爱在网上瞎逛,想着多学点儿新东西。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叫‘期望阈值’的词儿,觉得有点儿意思。按照那个网上的解释,拿大白话来说,一个人干一辈子坏事儿,只在最后干了一件好事儿,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反过来,一个人干一辈子好事儿,只在最后干了一件坏事儿,就是晚节不保身败名裂。我琢磨着,确实是这个理儿。一个人要是好了,别人对他的预期值也会水涨船高,他必须要做得更好才能维持住这个预期,不然就会让别人失望,明明做了好事还要挨骂。”

  费长槐哈哈一笑,“你们年轻人的这些理论一套一套,是挺有意思的。”

  “您夸奖。其实道理都还是老祖宗的那些道理,新瓶装旧酒。”何如许说,“所以说我就觉着,当好人不容易,必须得越来越好,成本越来越高。有一天支付不起这个成本了,人设就崩了。您看这娱乐圈里头最红的那些人,哪个不是黑红黑红的,越黑越红。骂的人越多,欣赏的人也越多。其实这些话我以前都跟苏晋江聊过,他不以为然,老想着能给粉丝留个好印象才是最重要的。我看他现在还是那样,思路转不过来。”

  “人的想法哪有那么容易转变过来嘛。特别是这些想当明星的年轻人,脾气又大,眼力又浅,还特别固执。要是别人一说他们就听,公司的艺人统筹工作也不会那么难做了。”费长槐感慨完了,不再言语,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何如许的思路,其实跟他不谋而合。他打算让苏晋江担任基金会的形象大使,的确有这方面的考虑。苏晋江自身条件不错,有亲和力又爱惜形象。通过公司的包装和宣传,可以把他打造成一个媒体舆论中的完人,为“耀峰”赢得口碑。

  如果将来苏晋江要跟公司解约,公司可以通过旗下的媒体对外宣称,解约原因是苏晋江嫌公益事业的酬劳太低。有道是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公众习惯了把他视为完人,对他身上的污点就会零容忍。他的个人形象肯定会一落千丈,那时候,就算谢紫鑫把他挖了过去,他也差不多已经糊了,没多大价值。

  对待苏晋江这样重视自身形象胜过金钱的人来说,最好的方法不是压,而是捧。

  车子转过一个弯,抵达了费长槐的目的地。

  何如许下车,拉开后座的车门,撑起雨伞。“到了,费总。您慢点儿,这地上挺滑的。”

  费长槐下了车,被外面微冷的空气一激,喉头痒痒的,忍不住咳了一声。

  何如许再一次适时递上了水杯,“费总,您今天讲话多,喝一口润润嗓子再进去吧。”

  费长槐接过了杯子,拧开盖看了看。何如许立刻在一旁说:“冻顶乌龙,跟您办公室的一样。”

  费长槐喝了一口茶,温度刚好,发痒的喉头顿时舒坦了许多。他把杯子还给何如许,说:“走吧,你也跟着一起进去。多认识几个人,学学眉眼高低。”

  以往费长槐在会所约人谈工作的时候,何如许都只是送他到门口,没有资格陪他进去。这是他第一次对何如许发出邀请,算是对何如许的某种肯定。

  何如许按下心头的窃喜,低下头,把手中的雨伞打得更加端正了一些,“好的,费总。”

  同一个城市,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情。

  此时此刻,白璞的内心正备受煎熬。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仿佛就在突然之间,自己的人生走进了一个恐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