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原青静坐了一夜, 思虑过度,半夜开始便浑身难受,汗珠顺着下颚滴落, 他咬着牙熬到了天色灰亮才摇摇晃晃去找常老。

  徐豆豆说过常老醒得早,每日卯时准时起身喂他养的宠物,徐原青扶着墙进院,果然见常老在院中喂蛇。

  若是平日, 徐原青定会吓一跳,但此刻他浑身无力, 精神恍惚,反应迟钝, 满脑子只找常老救命,直愣愣的往蛇群里走去。

  常老见状吓了一跳,吹口哨将蛇都驱赶回笼子里, 着急忙慌的收了竹篓,“你小子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便看走近的徐原青面色发白, 眼神迷离, 眼下的红痣红的惊人, 他吓了一瞬, 忙将人拉进屋里按坐下把脉。

  徐原青坐下后便没了气力, 往案上一靠,没了知觉。

  梦里东宫里沈齐文对他羞辱的场景,饶是他叫的再大声凄厉也无人帮他一下。

  他奔溃之际画面如镜片一样裂开,碎片中映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啊!”

  尖叫声刺儿, 他面前的人抽搐打滚, 痛哭流涕。

  徐原青垂眸看着手中的匕首,血液滴落, 血泊中有辣眼的异物。

  他眉头紧皱,哀嚎哭叫的人突然凝视着他,哭丧的脸变得诡异,笑意森冷,嘲笑他,“短命鬼!你活不过弱冠。”

  他的脸如鬼魅一般分裂,转眼变成无数张脸,忽远忽近,阴冷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短命鬼”的咒语萦绕耳畔。

  徐原青猛然惊醒过来,空气灌入肺腑,他缓了许久才沉静下来,扭头看是在自己的屋子,阳光从窗纸透出,飞尘转悠。

  他抬手拍了拍额头,昏睡之前去找常老的事情是真是梦一时也分不清了。

  “你昨晚想什么了?”

  常老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徐原青抬头望去,常老端着药进来,满眼都是不悦。

  病人不遵医嘱,在大夫面前总是心虚的。

  徐原青心里发毛欲言又止。

  常老站到床前,居高临下的凝视他,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一定要逼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肯罢休。

  徐原青沉下气,坦言道:“长宁离京,长泊受伤,我心里很不安。”

  闻言,常老眉头微蹙,眼神无奈,没好气的轻呵,“不安什么?”

  徐原青昨晚绞尽脑汁的思索了一晚,越想心里越不是不安,有一种手里拽着的线被人硬生生抽走了的无力感。

  他恍惚时都分不清自己不安的是什么。

  常老看他又陷沉思,轻叹一口气把药塞给他打断他思绪,他那话不是疑问,只是抒发心里的不满。

  他坐下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摆,问道,“世子好像很喜欢掌控全局的感觉?”

  徐原青咽下药苦的脸皱在一起,他眯了眯眼睛没有回答。

  “世子信命吗?”

  常老突然发问,徐原青忍住口中的苦涩,看他神情认真,也端了认真的态度回答,“不信。”

  刚被药浸过的嗓子苦涩,嗓音也带着几分顿涩。

  常老将药碗接过搁在一旁,直勾勾的盯着他,在徐府数月,他从未出过府门,每日就醉心于他的宠物们和花花草草,这还是头一遭和府上主人认真聊天。

  “世子可敢想一想,如果你信命,到如今又是何种局面?”

  徐原青由着他引导回想,他自问不信命,所以成为徐世子后各种折腾改命,从未想过听天由命,如今反念思想,往昔种种如流云过眼,顷刻又如潮水袭来,将他压的喘不过气。

  他如果信命,就不会妄想改命,就会浑浑噩噩的过着属于徐世子的日子,在这四方院子里等待着死期。

  他不会认识现在身边的朋友,他可能早就死在了沈玉泽的算计里,不会到今天这样还能看见太阳。

  徐原青扭头看向窗,常老起身去到窗边,将窗户推开,春风拂过,梨花簌簌,风卷入内,花香四溢。

  常老回过头来,再问他,“世子不信命而改命,可世子再想想,如今的局面如你所愿吗?”

  若是事事如他所愿,沈齐文早已死了千次万次,沈玉泽不可能爬上高位,一切的一切,不会到如今的局面。

  细想来,就是因为很多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所以才到如今的地步!

  他顺着常老的引导想,将自己置入一个死胡同里,进退两难。

  “信与不信,两者之间,世子觉得哪一种局面最好?”

  常老一语惊醒梦中人,徐原青猛然怔住。

  如果他遵循这书中的轨迹,那他不会认识向长宁,不会救寻娘,不会喜欢向长远,他会悄无声息的死在沈玉泽的算计里。

  寻娘尸骨无存,向家家破人亡。

  因为他的存在,他在改故事的走向,所以到如今他们都还活着。

  他的不安源自于一切的改变,可他忘了,这些改变正是因为他的存在。

  常老看他眼神从紧张不安变得平静,他行回床边,沉声提点,“世子不是天神,你窥不到人心,你孱弱之身,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已尽了最大的力。”

  徐原青心里五味杂陈,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不容许自己有差错,自沈玉泽的出现以来,他心里一直不安。

  向长泊受伤的事情将他隐藏在心底的不安扯出,赤/裸/裸的逼迫着他正视。

  “行了,还好你知道来找我,这次就算了,下次再犯病我就收拾东西走人了。”常老看他放松下来,耸了耸收拾碗,呢喃道,“向公子门口等很久了。”

  徐原青伸手理了理头发,见向长远进来时心里一颤,他似乎一夜没睡,满脸疲态,眼下一片青色。

  向长远看到他神色紧张,忙道,“我大哥无碍。”

  他走到床边坐下,扯了扯嘴角,疲惫的脸上笑容也显得十分勉强。

  徐原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拥抱,紧紧地抱住了他。。

  向长远脑袋抵着他的肩膀,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味,轻轻闭上眼睛,沉吟,“今早我父亲上朝了。”

  徐原青听到他声音中浓浓的倦意,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柔声道,“你在我这睡一会吧。”

  说着就把被子往他身上盖,强硬的将他按躺下,手盖在他眼睛上强迫他入睡。

  向长远在他温柔的哄声里逐渐沉迷,昏昏欲睡过去。

  徐原青轻轻叫他几声试探他是否睡着了,确定他入睡了才小心翼翼起身,他的床还算大,睡三个人绰绰有余,向长远占了边角,他踩着枕头下床,没吵醒他。

  他取了披风出屋,看左越坐着台阶上发呆,正好要寻他。

  “阿越。”

  “世子!”

  左越听到他的声音十分激动,徐原青手疾眼快的捂住他嘴巴,将他拉到边上去。

  左越满心满眼都是他,哪里管其他事情,蹦哒着看他,“世子你没事吧?”

  “没事。”徐原青抬手把他按住,往屋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向老将军上朝了?”

  “嗯嗯嗯!”左越点头如捣蒜,他也像徐原青一样压着声音说话,“龙颜震怒,外面传的沸沸扬扬,想不知道都难。”

  徐原青饿一天没力气,带着左越往厨房走,耳朵认真的听他小嘴叭叭说。

  自回京便称病隐居的向儒今早上朝了,盖因长子当街被行刺,凶手至今无踪迹,天子脚下,歹徒猖獗至此,他气势凌然,公然向陛下讨要公道。

  崇明帝龙颜大怒,罢免了渎职官员,着刑部三日内缉拿凶手。

  现在朝中人心惶惶,生怕行差踏错引火烧身。

  向老将军出面施压徐原青始料未及,原书中向儒回京后便深居简出不问朝政,以至于沈玉泽得寸进尺,先是引诱向长宁将她推到风口浪尖,逼她为保向家辞官出家,再是设计让向儒和向长泊巡视北疆,最后诬陷向家通敌叛国 ,罪责加身,向家覆灭。

  徐原青原以为突破口不可能在向儒处,没想到向老将军朝堂上施压,给了他新的方向。

  他靠着廊柱思索,他谨记着常老的话,控制着自己没往深处想,他沉声问,“柳谦呢。”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就兀地出现,吓了一大一小一跳。

  柳谦浑然不觉,摘下面具露出狐狸脸来,面无表情的递给他一支箭。

  玄武街行刺一案归刑部彻查,一干罪证都收在刑部库房,徐原青接过箭看,箭头残留有干涸的血迹,看来柳谦是潜入了刑部一趟。

  陈文敬虽然帮他,但他是公家人,有自己的原则,像这种违背律法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箭做工粗糙,没有标记,不像军中和衙门中的兵器。

  徐原青询问他的看法,“你怎么看?”

  柳谦言简意赅,“私造。”

  做工粗中有细,箭身虽然粗糙,但箭头打磨的光滑锋利,还抹了剧毒,看来是特意为杀人预备。

  大晟征战多年,武器紧张,有律法明确规定,私造兵器者诛九族。

  天子脚下如此大逆不道,沈玉泽敢如此设局,恐怕意不在寻娘。

  徐原青将箭递还,换了个话头,“肖予安如何说?”

  柳谦:“祈兹负责给他送信的人在允州遇害,这些信是有人故意送给他的,他怀疑出了内鬼正在查。”

  事出反常必有妖,祈兹城给寻娘的信,即便店属肖予安,万里之遥,他下属怎知他与寻娘相识,不远万里的将信传来。

  是他们当时没有多想才着了道。

  沈玉泽将时间卡的那么准,估计盯了徐府许久。

  徐原青没容许自己深想,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沈玉泽办事小心谨慎,向长远的人盯着他都能让他钻了空子,要想查出蛛丝马迹恐恐怕难如登天。

  他设这局到底为何?徐原青左思右想也没有头绪。

  他不想被沈玉泽牵着走,到最后的局面就难改了。

  他需要旁观者的看法。

  徐原青沉下气来,想到了一人,“莘正元在何处?”

  柳谦摇了摇头,莘正元为保沈齐文辞官,他便在城中四处谋生,从教书先生到幕僚门客,上次府上争吵过后徐原青便撤了盯他的人,如今他在何处没有消息。

  前不久杨明说过他去找平靖侯,他是想借杨家的势力保沈齐文。

  徐原青心里有了思量,吩咐道,“阿越备车。”

  左越不敢耽搁,立刻就去了。

  徐原青换了衣服,叫人点一支安神香让向长远好好睡一觉,他出门时心里隐隐不安,就叫柳谦暗中跟着。

  看柳谦眼神微动,他停住脚询问,“你有事?”

  柳谦摇了摇头,将面具戴上藏身,于房屋中。

  马车没有到杨府,而是停在了路口,徐原青下车顺着街道行走。

  行至街中果然见了莘正元,许久不见他更加消瘦了,眼中的恣意之色消失殆尽,身上的神采也变得晦暗。

  初见时神采飞扬的有志青年,想要大展宏图,如今瘦骨嶙峋,气息沉沉,在街中卖字画谋生,何其唏嘘。

  过往的人都忙碌于生计,没有人为他的字画驻足一步。

  莘正元身上的衣袍破旧却干净整洁,桌面的文具也摆放的齐整,他正作画,全神贯注在画作上,对走近的人没有抬头,出声询问,“客人随便看看,可有喜欢的?”

  徐原青垂眸看他画的是莲花,黄蕊粉瓣,色泽晕染层层递进,栩栩如生,黄昏之时日光柔和,恍惚间让人错觉眼前是一株真莲。

  恰一只蝴蝶翩翩飞来,不偏不倚落在画上,可见其画工精湛。

  苦读二十多年,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本该是盛世良才,偏偏跟了恶主,毁了一身。

  莘正元见蝴蝶欣喜若狂,一抬头便看了徐原青,猛然一怔,随即恢复正常。

  “世子可有喜欢的字画?”

  徐原青看向蝴蝶都喜欢的莲花,挑了挑眉,“这幅不错。”

  “送与世子。”莘正元搁笔起身,撤了镇尺,示意他身后的左越拿。

  徐原青抬手拦了左越,神情淡然,浅浅笑着,“怎能平白收先生东西。”

  闻言,左越点了点头,忙翻袖子找钱。

  徐原青嫌弃的推开他,抬手按住卷轴,“先生画作无价,金银玉器乃是俗物,怎可玷污先生高作。”

  他说话惯常阴阳怪气,莘正元与他相处早已习惯,面无表情的盯着他看,“世子抬举。”

  徐原青将画提起来,颜料未干,他拎着画晃了晃让风吹干,毫无一点对无价之宝的怜惜之态,他眸中藏有几分诡色。

  “先生见过沈玉泽了吗?”

  莘正元:“见过。”

  街上人来人往,因徐原青容貌出众,气质非凡的缘故,不少人都会侧目而视,莘正元的字画摊从未收到过如此多的注目。

  “向长泊街上遇刺他所为。”

  徐原青直截了当的说出,莘正元瞳孔放大,眼中的讶异神情难以掩饰。

  见状,徐原青扯了扯嘴角,将画撂回桌上,卷轴一推将画卷起,操起就扔给了左越,动作行云流水。

  他抬脚正欲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回身,意味深长的提点他,“此案由刑部彻查。”说完便转身离开,径直走出街头,

  回到府上,徐原青疾跑进屋,看向长远还在睡着瞬间松了口气。

  左越抱着画追上,小声的询问,“世子,这画?”

  徐原青随手指了书桌旁的架子上,“挂那边。”

  向长远这一觉睡得安稳,直到日落西山才醒来,揉着眼睛起身,徐原青招呼他坐下吃饭。

  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身在何处,瞬间瞪大了眼睛,无措起来。

  徐原青柔声道,“我差人给罗姨说过了。”

  闻言,向长远才安定下来,坐下看着他。

  徐原青给他舀一碗汤,神色柔和。

  两人安安静静的吃了顿饭,吃完饭左越上茶,向长远端着茶才看见架子上的莲花图,依稀记得来时是没有的。

  徐原青看他看见,心里一颤,没注意这茬,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没想到常老还有这手艺吧。”

  向长远瞥了他一眼,笑道,“嗯,常老当是画师才对。”

  徐原青看他没察觉出一样松了口气,抿了口茶,起身去书桌上抽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常老新拟的药方,一会你回去时顺便抓药。”

  “好,替我说一声谢。”向长远接过,顺手替他理了理头发,看他眼下更红的痣,忍不住的抬手蹭了蹭。

  两人离得很近,气息缠绕,向长远肉眼可见红了脸,徐原青也略微紧张起来,正当他脚下微动时,听到他问,“按时吃药了吗?”

  徐原青:“……!”

  暧昧的气氛全无,徐原青拍开他的手,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外走,“比吃饭还准时。”

  向长远知道他不高兴了,无辜的挠了挠头,追着他出去,“徐原青。”

  徐原青条件反射的转身,眼前兀的凑近一张脸,紧接着唇瓣一热,稍触即止,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跑到了院门前。

  向长远倒着走,笑吟吟的看着他,脚碰到了台阶才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开。

  徐原青在春风中凌乱,梨花糊眼。

  和少年谈恋爱感觉果然不一样,心里的小鹿时不时乱撞。

  他感觉自己还能再厚颜无耻的当几年年轻人。

  柳谦不合时宜的出现阻止了他想入非非,沉声提醒,“世子,人来了。”

  徐原青以为要等明日才有答案,没想到几个时辰的时间就能想通,看来莘正元真是身在局外偏把自己往局内扯。

  如上次一般,他们在梨树下谈话。

  左越不情不愿的奉茶来,柳谦就依靠着梨树守着。

  莘正元开门见山的问,“世子能给我什么?”

  徐原青:“告诉你答案。”

  莘正元茫然了一瞬便了然了,之前他一直问,为什么徐世子一定要太子死,这个诱惑一直萦绕在心头,让他无法解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