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修竹, 遮天蔽日,将这寒冬的风都遮挡不少,置身其中只觉萧瑟之感, 无辞官寒意。

  徐原青撑着亭石缓缓起身,见国师背立自己而站,如松柏直挺的身姿,真如高人临世一般, 他心中却全然没有敬畏之情,满腔怒火越发浓烈, 一双桃花眼盛了幽怨和杀意。

  “你走不了。”

  国师尚未回头,似是笃定了他身体虚弱, 上山已是极限再无法奈何他,抬脚就往前走。

  徐原青来的急暗器忘在了马车上,顺手扫了旁边的石子蓄力往他小腿上砸去, 他没有所谓的内力,只能借着巧劲和仅有的力气, 效果如他所料, 如蚊虫叮咬, 国师只微微顿了一瞬就继续往前走。

  “他说你走不了!”

  话语中愤恨的情绪爆满, 李一鸣将及时到, 不等国师反应过来,一脚就往他身上踹去,将人踹了个四仰八叉倒在竹叶之中,随后他几步上前即刻就捏住了国师的下巴, 毫不手软的往他腹部几拳, 国师“噗噗”吐出苦水,还有嘴里藏的东西。

  叫他毫无还手之力后, 李一鸣才满脸厌恶的将人推开,往徐原青处走去,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擦手。

  国师十多年来,在大相国寺里养尊处优,百姓敬奉,动动嘴皮子就能使人家破人亡,寺里供奉神仙的果蔬都得先紧着他,别说被人碰到,行走都有华贵车辇。

  李一鸣在军中淬炼多年,手劲极大,对他又是憎恨至极,自然招招不由留余地,要不是留命给徐原青问话,恐怕现下他已然是具尸骨了。

  浑身疼痛,国师生理泪还在流,模模糊糊的看到徐原青走近,被打怕了条件反射的埋头。

  徐原青见状冷笑,刚才搁他那装什么高深莫测,深明大义,他最见不惯这种又当又立的人,自己坏事做尽还一口一句“阿弥陀佛”,真是天怒人怨。

  “你以为几句话就能打发我?”徐原青居高临下的凝视他,眼中杀意未减一丝一毫,眼底的阴鸷骇人,他不紧不慢的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掀开衣摆蹲下身,“你以为你死了,过往种种就能一笔勾销吗?”

  国师见他眼中的阴诡之色,俨然是疯了的模样,惊恐万分,不敢激他。

  “在我这,没有人死账消的说法。”徐原青说话并不急切,似平常一般轻轻缓缓的说,眼神却如鬼神一般森冷,手中的小刀慢慢移近国师的面容,见他大惊失色,泪眼惶恐,蛄蛹着避开他。

  适才,他还欺他是个病弱,如今徐原青亦欺他是个残废。

  匕首一点一点的插入他的肩胛,国师痛不欲生,哼叫挣扎,李一鸣箭步上前,一脚踩在了他的腰骨上,稍稍用力他便动弹不得。

  无趣,他要是不挣扎,怎么能体会到徐原青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楚。

  徐原青挥了挥手让李一鸣撤脚,李一鸣微微皱眉还是听话。

  国师目眦欲裂的瞪着他,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不怕陛下吗!”

  闻言,徐原青还留着的力全释下,小刀全没入他的肩胛之中,国师“啊”一声叫了出来,疼的满地打滚,哪里还有仙风道骨的国师模样。

  “啧啧啧,这就受不了了。”徐原青冷眼相待,见他要碰到自己了就退开些,看他挣扎也看腻了,就道,“把他手筋脚筋都挑断。”

  让他也尝尝无能为力的滋味。

  国师这才慌乱起来,不停地朝他蠕动,祈求,“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李一鸣拦在徐原青面前,抬脚抵着国师脑袋让他不再靠近。

  徐原青推开李一鸣蹲下身,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双眼通红嗜血,匕首抵在他的眼下,一字一顿的告诉他,“可惜,我什么都知道了。”

  国师惊恐不已,忙说:“给我毒药的是……”

  “啊!”

  一声尖叫惊飞栖鸟,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徐原青冷眼看着国师满嘴的污血,还有一节鲜红的舌头,眼睛弯了弯,微微叹息一声,故作可惜,“呀,下手快了。”眼神却无半点可惜,只有无尽的寒意。

  他站起身来,蹲的太久起的急了眼一黑,身子一晃,李一鸣将他扶稳,他眼前恢复清明,看着摇曳的竹子,神色微黯,眼前黑暗的一瞬他有掉进深渊的错觉,不过也仅仅是一瞬。

  他从未自诩良善,一直都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不与人结恶,也不会放过害自己的人。

  以德报怨,呵,见鬼去吧!

  徐原青将匕首扔给李一鸣,自己往亭子台阶上懒懒一坐,目不转睛的看着国师手筋脚筋被挑断,痛苦万分还不能言语。

  比起他这么多年受的苦累,他这点皮肉之痛才刚刚开始。

  “无为。”徐原青一字一顿的叫出他的法号,如今这样一个残废之人,是万万不能再担国师之位了,他眼下的红痣夺目,整个人似幽都判官,两人不寒而栗,语气仍旧淡淡然,“我不叫你死你若敢死,我就一把火烧了这大相国寺,将你座下弟子抽筋剥皮,再向我姐姐求一道圣旨,把你尸骨搁在城门处供天下百姓敬拜,届时再寻一名女子……”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那画面想着也是荒唐至极,见国师眼中的颓败之色便已足够。

  原来的徐世子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活不过及冠,幼小的心灵定然受到了伤害,日渐颓废,他能在雪地中借原主身体重活,据说是徐世子趁着没人注意自己跑出去的,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衣裳,平日走几步就喘的人,那日竟一会就跑不见踪影,存的是必死的决心。

  连着原主的苦一起算,徐原青将国师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他又想,让他死可不就是遂了他的愿,陛下想他死,且想他死在徐原青面前,以便嫁祸,徐原青不仅让他生不如死,还要陛下插在大相国寺的眼线亲眼看到。

  大晟朝的国师都短命,坊间传言是国师算天命才折寿,是为天下百姓而牺牲,是为大义。

  徐原青不以为然,对此嗤之以鼻,自古以来神权与王权就存在矛盾激化,神权能一定程度上对王权制约,王权敬畏神权,但从未有过神权凌驾于王权之上的情况,王权永远至上,朝廷绝不会允许不利于朝廷的鬼神之论流传。、

  所以,历朝历代鲜少有国师寿终正寝。

  大晟到如今不过才两百年多年历史,国师就有三十多位,在任最短一年半载,最长十多年,可见国师是个高危职业。

  现任国师法号无为,便是大晟朝有史以来在任最长时间的国师。

  当年,陛下正当壮年,大刀阔斧的要行新政受到了朝中顽固不化的门阀世家阻拦,才刚当上国师的无为开天坛请天命,烈日当空下作法三天三夜后得神旨,崇明帝才得以成功推行新政,国师自此也被崇明帝奉为上宾,给了他至高无上的荣耀。

  而此后,他之前所言便被人奉为圭臬,徐世子活不过弱冠京城无人不信。

  崇明帝这些年来的诸多政绩离不开国师装神弄鬼,就连让向家带兵出征夺回城池一事都有国师推波助澜,这天下要说谁最想国师所言皆是天象,无出其右必是陛下。

  若是国师之言,尤其是闹得最严重的言论不实,那天下人就会对国师产生怀疑,朝中对他专治早有不满,届时定会大做文章,百姓亦会随波逐流,如今北疆才定,朝廷正是休养民生,以安天下万姓的时候,若从上至下纷乱,北奴定会卷土重来。

  他身为皇帝,当以安邦定国为首,国师算天算命只要为他而算,即便是假也得为真,他不需要天命,只需要一个能将他的意愿变成天命的人。

  徐原青适才来路嗅到醉云桂香就推测出了事情大概,国师深知自己若是行差踏错,给陛下招非议,他不仅国师之位不保小命也危矣,为做实对徐原青的判词,他不能让徐原青活过除夕,却不料徐原青破了他的计。

  陛下沉得住气没有发怒于国师,初七还有机会,于是初七明知是阳谋仍旧兵行险着,不想宣平侯早有安排,又有向长远拼死护他,他毫发无损,国师判词彻底成了笑话。

  京城已流言四起,议论纷纷。

  他要国师死,要以更大的事情压住流言,现下最好的方法便是国师因徐原青而死。

  徐原青猜想,那自以为英明神武的崇明帝,此刻正坐在他的龙椅上坐着春秋大梦。

  他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国师,垂眸看自己大氅上染上了他的脏血,斑斑点点甚是丑陋,他站起身来将大氅扯下仍在一旁,李一鸣想去捡就被他招手示意离开。

  李一鸣眉头紧皱的随他走,还是不放心他的大氅留下,无疑是留下了把柄。

  徐原青就是要留下把柄,他倒是想看看,崇明帝知道自己的算盘打空后如何震怒,这姓沈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喜欢。

  左越和小和尚守在山梯边,他一见徐原青忙凑上前,见他大氅没了紧张起来,再细看他袖口可衣摆上有几滴血迹神色一惊,有外人在不敢惊动强忍着担忧之色。

  徐原青行至小和尚面前,眼中的血红之色褪去,如往常一眼神色淡然,“救活他,否则大相国寺所有人给国师陪葬。”

  小和尚惊愕,尚未反应过来徐原青便下山了。

  李一鸣知道他动气伤身,提出被他下山却被无情拒绝,只好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走,时不时抬手虚扶他一把,疑问,“给国师毒药的人是谁你知道?”

  徐原青慢条斯理的答,“有人选。”

  “怪不得。”李一鸣点了点头,再未与他深交之前,他还不知世上竟有如此理智之人,即便再如何动怒也会先掂量事情大小和轻重缓急,若他不知给毒之人,会等国师说完才会割他舌头。

  上山之时急切不已,将所有力气倾注,只想快见到人,下山之时消了心中一桩愁事,不急着做什么,便慢慢悠悠的下山,只是仍然劳累,以至于美景在前也无心观赏。

  半个时辰后才坐到马车里,徐原青挨着车壁就昏昏欲睡,左越从车厢了给他又找了一件大氅盖上,又盖了还几层毯子才罢休。

  李一鸣看到徐原青袖中露出的灰色东西,伸手取出,巴掌大的小瓶子,他抬头看左越发问,“这是什么?”

  左越盯着他手里的瓶子眼睛一亮,凑过脑袋去,眉飞色舞,小声的说,“世子叫我找出来给向公子的药,治刀伤最好了,这可是当初世子非闹着去军营不小心伤着了,皇后娘娘叫太医院特制的药呢,世子平日都不舍得用。”

  徐原青与皇后娘娘手足情深,当年徐原青病重,皇后娘娘还只是妃子,便在御书房前跪了几日,只求皇上恩典她出宫见一见弟弟,后来先皇后也一起求情,陛下才许出宫,徐皇后衣不解带的照顾徐原青几日,姐弟间的深情厚谊曾在京城也传了一段佳话。

  徐原青喜欢他姐姐,李一鸣最是清楚,他与他交好要他什么东西他都眼睛不眨的给,唯独皇后娘娘的东西他碰一下都要被他阴阳怪气说一阵,这药膏竟然就如此给向长远了,真真是他离京太久,世子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左越看李一鸣捏着瓶子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一看就是不高兴了,小声的宽慰他,“向公子这是为救世子受的伤,世子心地善良担忧也是正常。”

  “切。”谁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李一鸣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的把药瓶塞会他袖子里,嘴里呢喃,“向长远,向长远,谁都念叨向长远,烦死了。”

  “阿嚏!”

  正被向长泊按着喝鸡汤的向长远打了个喷嚏,向长泊眼疾手快的移开碗才没让他糟蹋,面无表情的看他,“不想喝吗?”

  “……”向长远无辜的揉了揉鼻子,他大哥一天三顿都给他煲汤,且都是大补,他鼻血都流两次了,偏他大哥一根筋就是说不听,非说生病就要补一补,很快就好了。

  向长远婉转道:“大哥,日日劳烦你,我很羞愧。”

  “你想多了你!”向长宁跨进房门,一本书就往他脸上扔去,准确无误盖住了他的脸,然后自然的往床架上一靠,垂眸看着向长泊满满一碗人参红枣淹零星几块鸡肉,止不住的笑,“大哥这是拿你练手艺呢。”

  “长宁!”向长泊黄脸微黑,扭头瞪着他。

  向长远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日大哥盯着他喝完还要问有没有哪里不妥,有次还问女孩子喝会不会喜欢,他追问什么意思,向长泊就冷脸呵斥他胡思乱想,原来他的大哥做这些不过是把他当成试菜童了。

  向长远拉下脸来,故作生气,“大哥!”

  向长泊心虚,“咻”一下站起身来,将碗不由分说的塞给向长宁,僵硬道,“长宁喝。”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向长宁端着碗和向长远相视一笑,她晃了晃一碗的食材,垂眸看气色大好的向长远,这小子实心眼,喜欢世子就拿命护,看来是挡不住了,作为姐姐这么多年也没能照顾他,这眼皮子下的感情,能帮就帮,往后看了看无人守着,便问,“你能下床吗?”

  “我早能动了,要不是母亲非要我躺着,我早就出府了。”

  向长宁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的看他,这京城他就认识那几个人,出府除了找世子还能找谁。

  “给徐世子下毒的那姑娘肖征想动,我不好插手,你反正也是要去刑部,不如就去牢狱当个小吏?”

  她言正中下怀,向长远满眼放光,“正是如此想,只是……”他被罗氏一直拦着,别说出府了,院子都出不去,这几日他是深刻体会到了世子的苦楚,这么多年被限制着自由,只能偶尔翻墙透透风,这日子可苦死了。

  向长宁看他满脸愁色,拍了拍他肩膀,“你尽管去,姨娘那有我。”

  向长远喜笑颜开,从向长宁手里接过鸡汤一饮而尽,不想今日大哥醋放多了,酸的他面目狰狞,想着世子才缓解一二。

  向长宁看他一脸春心荡漾,嫌弃的扭头就走,脚才踏出门槛,就被门口不走的向长泊吓了一跳。

  向长泊抽了抽眼角,木头一样的立在廊下,瞥了一眼屋内思索了一下往院子里走,示意向长宁跟上,走到院中说话屋里听不见了,他才问,“阿远有心悦之人?”

  “……”

  向长宁以为他一脸严峻要问什么大事情,没想到问的是八卦,一时无语。

  不等他回答,向长泊又问,“你有吗?”

  向长宁直接不想搭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还非戳刀子。

  “算了,白问。”向长泊一句回话都没等,扭头就走。

  向长宁翻了个白眼。

  向家世代从军,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女子也都温婉贤良,每一代儿女求亲之人争相竞逐,偏到了他们三,向长泊木有一根,京中贵女与他说话都被气得半死,更别说相中他,向长宁错过适婚之龄,一手长枪耍的如鱼得水,京中儿郎望而却步,向长远……

  算了,不死心上人手上就谢天谢地了,不求能修成正果了。

  怪不得向家冷清,盖因这一辈都是桃花淡薄的缘故。

  她思索间,想起几年前行军路上遇到的蠢道士,倒是有点意思,只是后来寻不到踪迹了,郓城大乱,只愿他平安无事,再见与否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