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原青梦里都在紧张着向长远的安危, 没多久就清醒过来。

  他察觉自己躺在床上,忙掀开被子下床,左越立刻按住了他, “世子,去向公子无碍,已经被向将军接走了。”

  闻言,徐原青才平缓下来, 不再挣扎着下床,左越犹犹豫豫的放开他, 叫人端药来,“世子, 向公子身体比你好,顾先生说要不了多久就能行动自如了,倒是你身子弱受了风寒又气急攻心, 不好好养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了。”

  徐原青主动将药喝了重新躺回被窝,左越递来糖他摇了摇头。

  “世子放心, 侯爷亲自吩咐过了, 你和向公子受伤的事不会有人敢胡乱说的。”左越以为他在担心事情麻烦, 趴在床边小声的和他说话, 宽他的心。

  徐原青转了个身, 把屁股和背对着他,表示自己不想听,左越见状讪讪的闭嘴。

  屋里只有火盆中的炭烧崩的细微声响,他静下心思索昨晚的事情, 思绪却不自觉地的往向长远身上移去, 他突然想到什么,忙坐起身来叫左越。

  左越慌里慌张的进里屋, “世子怎么了?”

  “你去给向长宁传个话,告诉她有人想置向长远于死地。”

  左越见他神情严肃,一连应了几声,将他扶睡好就忙不迭的去传信。

  向长远自幼习武,身强体壮,他见了伤口在背上已简单包扎过,他在江湖中九死一生的时候常有,这点伤不致命,以他的毅力绝不至于半路就疼倒,一定是有人拦了他的路,伤口淋雨没有及时处理才致此,若他没有及时赶到,恐怕大罗神仙都难救他一命。

  拦他的人定然想兵不血刃的置他于死地。

  向长远能与之耽搁没有急赶着回家,唯一可能便是那人与他相识。

  这偌大京城,与向长远相识的屈指可数,能拦截向长远许久的也寥寥无几,细细想来只有一人。

  徐原青眼神微变,杀意腾腾。

  ———

  初十,冬日仍寒,徐原青站在门口送宣平侯和李英离开。

  宣平侯前日已向吏部递了请辞书,又写了奏折亲自递呈给崇明帝,恰逢徐皇后送羹汤来,崇明帝沉思许久还是允了他。

  李英起初不同意离开京城,与宣平侯争吵了多次,直到徐原青拖着孱弱的身子亲自去求她,父子俩一唱一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什么招数都用尽了,李英这才同意。

  原本他们想上元节后再离开,徐原青却道京城局势瞬息万变,耽搁一时便多一分危机,立即差人给他们收拾东西,今日便送他们离开。

  好不容易才把哭哭啼啼的李英哄上车,徐原青朝宣平侯一拜,千言万语尽在寒风之中。

  马车晃晃悠悠而行,徐原青目送马车在视线中消失,左越抹了抹眼泪,胖脸哭的全是泪,委屈巴巴的说,“夫人和侯爷不在,以后谁照顾世子,谁给世子撑腰。”

  徐原青嫌弃的点了点头他额头,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

  转身回府,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他侧目望去,只见沈玉泽缓步走来,与他对视,浅浅一笑,停在台阶下行礼,“世子。”

  那张俊秀的脸上挂着笑,明明笑的亲切和蔼,偏一双眼毫无喜色,便似木偶人一般僵硬,瘆得慌。

  徐原青不予回应,抬脚跨进了府。

  沈玉泽笑容一瞬收敛,眼底阴诡之色弥漫。

  他如今是沈齐文面前的红人,一跃成了京城新贵,以往对他不屑一顾的达官贵人如今竞相邀约,就连对他嗤之以鼻的丞相也对他多加挽留,他一面受着万人攀附,一面又厌恶着他们恶心的嘴脸。

  他在江府做了几年幕僚,费劲心力的打听朝中大臣的秘闻,对沈齐文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所知甚多,他乃是读书人,所思所想报效家国,自然对这种人不以为耻,只是京城繁华,他一介无权无势的书生太难立足,日复一日的屈居人下磨灭了他的信仰,让他忘了自己曾经有多厌恶沈齐文那样上位者。

  人的贪欲不会轻易停止,尤其是尚未达到顶峰之前。

  沈玉泽清楚沈齐文不是良主,与他同行无异于与虎谋皮,他既想暂借东宫的东风,又想扶摇直上。

  他知道徐原青憎恨沈齐文,向长远又喜欢他,便想借刀杀人,再做一个一箭双雕,做他梦寐以求的清廉好官。

  他自以为查明无双,却不知他这点龌龊心思早已赤/裸裸的摆在了徐原青眼前。

  徐原青看着冷清的徐府,平日里因着他病不可喧嚣本就不热闹,如今两位家主都不在家,便显得凄冷起来,他倒不以为然,送将李英和宣平侯送走后心里宽松了不少,无后顾之忧便可认真解眼下燃眉之急。

  现下百官复工,刑部着手审理布菜女在宣平侯府下毒一案。

  若宣平侯未辞官,此案就犹如烫手山芋,如何审理是身至险境,如今却宣平侯辞官,徐家无人在朝局中,徐皇后后宫之人不涉朝政,徐原青便没了靠山,案件如何审理是最好的结果一目了然。

  他相信,若他乖乖等着,不日刑部送来的信便是一桩女子嫉恨徐原青,下毒一事供认不讳,已于牢狱中自戕。

  好不容易破的局,他可不想死棋变活棋。

  “左越,我带你去见个人。”

  “现在吗?”

  左越诧异,侯爷和夫人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乱跑,要细细养着身子,这前脚刚离开,后脚他就要往外跑。

  小孩的劝阻毫无作用,徐原青披上鹤羽大氅就出门去了,左越无奈地紧跟其后。

  徐原青上车前同门口守着的小孩说,“小豆,一会李一鸣若是来了,你叫他去大相国寺接我。”

  初七那日,在他屋子里自己吃迷药的小孩徐原青留下来了,其实他年长左越两岁,是个少年人,只不过从小被人贩子折磨营养不良耽搁了长身体,前些年徐叔见他可怜就买了进来,名字也是徐叔起的“徐豆豆”,从小被欺辱打骂,进了徐府衣暖饭饱,没人欺辱,他对徐叔感激涕零,对徐府自然也忠心耿耿。

  他要被发卖时慌了神,四处逃窜躲着,不小心冲撞了宣平侯,便被当成留徐原青在府里的棋子,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徐世子不仅没怪他,还将他留在了院子里。

  徐豆豆感动的痛哭流涕,对徐原青的话奉做圣旨。

  这几日京城时不时的下着淅沥沥的小雨,路上泥泞不净,马车不如晴日稳当,左越紧张徐原青,在车厢里取了毯子给他盖上,又往里塞了两个手炉仍觉得不够,还想再加毯子,徐原青面无表情的阻止他,左越这才瘪嘴作罢。

  马车里也放了一个火盆,徐原青觉得闷得慌,轻轻推了些车窗,街上一些店家已经提前挂上了花灯,路边卖花灯的摊子也是一眼望去乱花眼,他想起屋檐下的丑灯笼,深觉向长远若是做花灯该别有一番风味,最适合用来猜题,保准旁人想破脑袋都猜不到他做的是何物。

  “世子,你笑什么?”左越好奇的随他视线看,指缝大的缝隙只看得见普普通通的街,什么稀奇的都没见着,怎么他家世子就满眼笑意了。

  徐原青被他点醒回过神来,将车窗关上,闭目靠着车壁养神。

  大相国寺不在繁华的城内,在北郊的一座山上,听车外的声响就知道过了城中闹市,马车在官道上晃晃悠悠的前行,偶有马车相会,见是宣平侯府的车架便主动退让,有些会下马车给他打招呼,几次后徐原青烦不胜烦,就叫左越把牌子摘了,这才清净。

  马夫见状也明白了世子的意思,遇到霸道的就主动让道。

  徐原青这几日忙着给长辈收拾东西没睡好,眯了一会精神头好了许多,马车一颤,车外响起车轴压路的声响,一股味道飘入车中,他微微皱了皱鼻子,“什么味?”

  甜腻的香味,似曾相识。

  左越道:“哦,刚才有一辆马车过去,不知道车上装了什么,就是这股甜腻的味道。”

  徐原青坐直身子,推开车窗探头,后面只有长长的车轴印和越来越远的马车,他将车窗关上,敲了敲车壁,问马夫,“何人?”

  马夫回答,“没挂牌,但马车富丽堂皇,像是达官贵人的车驾。”

  味道有些熟悉,徐原青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这股味道在何处遇过,若只是寻常香味他定然不会如此在意,能让他在意就说明这股味道是很重要的信息,只是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阿越好好想想,这股味道你在哪闻到过。”

  左越忙苦思冥想,紧紧皱着鼻子,实在是毫无头绪,“世子,这像桂花味又不像,我实在是没印象。”

  醉云桂香!

  徐原青猛然想了起来,急忙拍着车壁叫车夫快一些。

  这个味道他在宫里闻到过,他去见姐姐时有几次遇到崇明帝也在场,他每次都闻到过这个味道,有次和姐姐聊到香料,她提到过,崇明帝很喜欢桂花味,她在宫里无事就和会制香的娘娘学,没想到深的皇帝喜欢,日日佩戴不曾摘下,衣服都要熏她制的醉云桂香。

  宫里不是没有比她手艺更好的娘娘,只是陛下偏就只要她的,娇宠万千,风光无限。

  徐原青那时只当一个笑话听,自古皇家最无情,帝王最无心,只是他看着姐姐高兴,崇明帝对她也还盛宠便什么都没说,如今这股味道竟在宫外遇到了,且是往大相国寺的方向,他心里自然慌张。

  火急火燎赶往了大相国寺,他不信神佛,又憎恨国师胡乱判词害他不得安宁,即便李英多次想带他来,他都置之不理,从未踏足过大相国寺。

  迎接他的小沙弥彬彬有礼,徐原青没空与他闲话,抓着他就追问国师在何处。

  小沙弥被他吓到了,愣愣地看着他不肯说,还是看见了他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瞧见了“青”字才支吾道,“后山竹林。”

  徐原青:“带路!”

  小沙弥忙领他去,去后山的路又陡又长,徐原青被左越扶着,几次险些晕倒都死死地撑着,紧咬着牙关跟着走,越发讨厌这具病恹恹的身体。

  半个时辰后,终于看见了茂密的一片竹林,依稀可见深处建了一座亭子,里面有个人影,徐原青撑着左越往里走,小沙弥拦住了他们,直勾勾的看着左越,“劳烦施主在林外等候。”

  左越正想争辩,徐原青没工夫耽搁,拍了拍他让他等着,自己摇摇晃晃的扶着竹子进了竹林,竹林茂密,进入其中不见天日,只有稀薄的天光透洒进来,面前窥见脚下,竹叶翩翩落下,给本就湿厚的竹林地添了一丝腐朽,他行在其上脚下似踩了软绵上,闻着味道却是腐朽的枯木。

  他扶竹林发出“哗哗”的响声,惊起栖鸟,叫声与风奏的林声相合,萧寂的天多了热闹。

  他气喘吁吁的停在亭外,神色凌然的看着亭子里的老和尚。

  “施主惊了我的鸟。”国师背对他打坐,声音苍洪,确有得道高僧的谱子。

  徐原青冷笑,毫不客气的回怼,“写你名字了?”什么玩意!

  国师沉默了一瞬,等风停了,林响静下才再度开口,“没想到世子来得这么快。”

  徐原青不是突然要来,他之前便想要来,只是他稍有动作怕不必到就有人通风报信了,他从未透露过今日要来,趁着众人视线在离开的宣平侯和李英身上,他便杀了个措手不及,否则如何见得到国师的真面目。

  他喘息平息,身体沉静下来,抬脚往亭子里走,没有贸然窥探国师的面容,就近坐在了亭子边上,直截了当的问,“你算我的命格,是私心还是有人授意?”

  “私心。”国师毫不犹豫的回答,这让徐原青始料未及,他觉得有些奇怪,正欲上前与之对峙,就见老和尚缓缓转过身来,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因一双明亮的眼睛添了几分彩,看着年不过半百,听说是大晟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师,也是做的最长久的国师。

  徐原青:“你倒是坦然。”

  国师神色如常,“我到如今都是咎由自取,债主亲临自然据实已告。”

  即便他不加掩饰,不拐弯抹角,徐原青仍旧对他怨恨,因为他的死心,他背着“活不过及冠”的判词过活,身边的人都为他担惊受怕时,他在这林子里怡然自得的当他的国师,被万民敬仰,这是何道理!

  徐原青沉下气,继续问,“陛下要我的命,是想护太子还是想护你?”

  “我以为世子是聪明人,不会自寻死路。”国师意味深长的看他,眼神存疑,似看痴儿。

  徐原青气极反笑,低声怒道,“因为你们这些人阴谋诡计,我早就无路可走!什么自寻死路,我一直都在深渊里!”见国师神色骤变,他眼神越发阴沉,抓住国师的袍子怨恨的说,“就算之前陛下是为护你才想杀我,现在我也要让他为了他的龙椅,舍弃你!”

  说完,他狠狠地将人放开,摇摇晃晃的往后退坐回位置平息怒火。

  “陛下适才来过。”

  “又如何!”

  国师:“他想我死。”

  “呵。”徐原青冷笑,神色阴暗的看着他,“你这种人会甘愿?”

  “陛下为何护我,其中缘由与你算计太子并无干系,你半生愁苦皆因我而起,自当截止于我。”国师站起身来,语气比适才温和许多,缓步走到他面前,双手合十,垂首道,“阿弥陀佛。”

  说罢往亭外走,徐原青叫住他,“你以为你死了就能结束一切吗?”

  国师轻轻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被风吹动的竹林,竹叶飘然落下,划过他的眼鼻,“有一事想告知世子,”他未回过头,抬手去接零散落下的竹叶,“世子命犯煞星,确是短命命格,向公子命格与世子相似,命犯孤星,两星相交,或改命格。”

  徐原青:“滚!”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