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斯轩不想知道自己是谁的替身,也就没有问,趁着双方尚且冷静,他想问出他更想知道的事情。
他垂下眸子看着地上,顿了顿,问道:“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我吗?”
“从头到尾?”
“一点也没有吗?”
连着三句话,许斯轩声音从平静变得颤抖,越来越颤抖,但还始终夹杂着勉强的笑意。
他的自尊心,迫切地催促着他发问,想要换来范嘉丞一个答案,一个发自肺腑的答案,好给自己一个交代。
换句话说,他死也要死得明白。
但是范嘉丞不打算配合:“别问了吧,我不知道......”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也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许斯轩。
他现在只想跑,想逃避,想瘫软在床上或者沙发上,然后一觉躺到天亮,再回笼到晚上。
矛盾和挣扎充斥着他的内心,心脏的跳跃不是情窦初开的悸动,而全部都是不可终日的惶恐,像要从里面挤压出一个巨大的怪物来。
而且那个怪物还随时在准备反噬他。
许斯轩缓了缓,又问:“那你就算一开始不喜欢我,我喜欢了你这么久,也不能换你喜欢我一次吗?就真的一点也没有?”
范嘉丞摇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
都到这时候了,许斯轩还在强颜欢笑调侃他:“不知道礼尚往来。”
范嘉丞却不想接他的梗:“别说了......“
许斯轩抱怨了一句:“可没素质。”
范嘉丞无奈道:“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别说了好吗......”
他不光一问三不知,还试图让许斯轩闭嘴,不让他说话。
他在重重矛盾中垂死挣扎。
可是许斯轩也在垂死挣扎。
许斯轩强压着自己的情绪,试图让自己自己先冷静下来,之后又努力让他也冷静下来:“不是,先等一下,等等,咱们先,就事论事。好不好?”
范嘉丞闭目塞听:“我不想......”
许斯轩挽道:“我就问你一句话。”
范嘉丞:“不......”
许斯轩只想要一个回答:“你就说。我。你喜欢过,或者,你没有喜欢过?”
范嘉丞心里憋闷,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
许斯轩为他降低了回答的难度:“你只需要回答,‘有’,或者,‘没有’,好嘛?”
范嘉丞:“我真的不知道......”
许斯轩再次降低回答难度:“那好。那你跟我重复一遍你说,你从来没喜欢过我。”
范嘉丞:“不......就这样吧......”
许斯轩:“那你喜欢过我吗?”
范嘉丞情绪彻底抑制不住,眼角也涨红了:“别问了!许斯轩我求你了别问了行不行!”
许斯轩问道:“我不吃火锅了好不好?”
这一瞬间,他好像整个人都卑微到了泥里。
范嘉丞真的崩溃,声音带着无奈的哭腔:“我求你了许斯轩......”
许斯轩仍然试图挽留:“我不吃火锅了。”
范嘉丞:“你很醉了许斯轩......”
许斯轩重复道:“我再也不吃火锅了。”
范嘉丞:“别说了......”
这场谈判以没谈成而告终,甚至说没开始谈,就不了了之了。
无数负面情绪奔涌而来,占据了范嘉丞的大脑,撕扯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主观上听不进去许斯轩任何一句话,所以纵使许斯轩再怎么追问他也没用。
许斯轩又不是想要一个满意的结果!
他只想要一个结果啊!
就这么难吗?
可范嘉丞偏偏不给,那么他就得不到。
如果范嘉丞一直不给,那么他就一直都不可能得到。
他得不到,永远得不到,就会永远如鲠在喉。
许斯轩哪里是可以随便斩断情丝无牵挂,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啊?
他只是貌似洒脱,实际上嘴硬心软。
早就说过,许斯轩是被掰弯的,所以在恋爱过程中,他受到内心谴责更多。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跟范嘉丞相濡以沫,巴不得天天粘着缠着范嘉丞,跟范嘉丞谈一场简简单单的恋爱,最好永远不分手。
但是许斯轩忘记了,现在的他,身处于一个由自己大脑构想出来的感情里,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感情里面变得只包含有爱和理想主义。
他连之前自己知道的六个字现在也忘记了:
永远不说永远。
许斯轩在爱里付出比谁都得多得多得多。
刚才在火锅店饭桌上喝的酒,此时此刻,后劲上来了,伴着消极情绪一起,麻痹着人的大脑神经。
“......”
“......吃醋了!老子这次是真的吃大醋了!......”
“......我可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好不好?......”
“......不要勾引我了,你个小泰迪精!......”
“......老婆对我真好捏,那我想吃两个馒头!......”
“......说着说着话老婆就变成兄弟了,你吓唬谁呢?......”
“......怕挨骂就不找他了......”
“......嫌弃我了呗,我又不懂了呗,我没文化我真可怕了呗......”
“......我怎么不关心你?我可关心你了!......”
“......我叼着玫瑰花托马斯旋转720度花样跳水谢主隆恩......”
“......”
范嘉丞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牵动着两个人曾经的回忆,幼稚的争执和纯粹的嘻笑打闹,如洪水猛兽一般,冲涌进许斯轩的心里,横冲直撞。
那些事情许斯轩再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玩,可现在的结局又让他觉得难受。
一个孤零零的影子走在路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冷风吹着他的脸,吹着他的眼,把他的眼泪生生吹干涸了。
泪痕贴在许斯轩吹弹可破的皮肤上面,形成一层莫须有的薄膜,紧绷着他的脸,眉眼稍微一动,眼角就欲裂般疼痛。
可许斯轩感觉不到,因为还有更痛的在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只觉得心如刀绞,绞得他心脏阵痛不已,却躲都来不及。
“......”
“......你跟我喜欢的一个男生很像......”
“......你们性格完全不一样......”
“......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
“......但我......也算是为了弥补遗憾吧......”
“......其实,我不爱你......”
“......分手吧......”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太自私了......”
“......我不能自私下去......”
“......别问了!许斯轩我求你了别问了行不行!......”
“......”
“......你很醉了许斯轩......”
“......”
是了,很醉了。
范嘉丞是在装醉,而许斯轩是真醉了。
其实一直以来,许斯轩都觉得自己会是个对待任何感情都极其清醒理智的人,因为他从小就可以一个人同时处理很多关系。
许斯轩该玩玩该闹闹,玩闹的时候,比谁都花里胡哨,但他一旦认真起来,就会非常客观理性地看待任何事情。
有一次,他的朋友叫他帮忙骂人。
他问清楚来龙去脉以后,发现,竟然错不在被骂的那个人身上,而在他朋友身上。
是他朋友在无理取闹。
所以许斯轩没有帮,毕竟帮了就是助纣为虐,不光没有帮骂,还傻乎乎地劝说朋友可以收手了。
于是因为帮理不帮亲,被朋友说共情能力很差,断了高中两年的前后桌铁打友谊。
“啊对对对,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我是让你来站立场的,又不是让你来讲道理的。”
“果然,好朋友还得是看别人交才香!散了吧散了吧。”
许斯轩当时匪夷所思,也旁敲侧击向别人问过对这件事的看法。
众说纷纭,陌生人说他做得对,但关系好一点的大多数都会说他活该。
“他生着气呢,你还泼他凉水,他当然更气了啊!哎,情商好低......”
“分什么对错啊,你帮他不就行了?”
“要是分对错的话,还要朋友干嘛?你直接去做法官吧!要么就叫个法官来!”
许斯轩后来反思了自己,还去跟那个朋友道歉了,但是怎么说都没用,对方捏着他“帮理不帮亲”的小辫子使劲拽,冷嘲热讽,没有和好。
为了这么点小事,失去了一个两年的朋友,说不难过是假的。
不过,许斯轩心理承受能力不弱,他很快就走出来了,一本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们不能交好,只能说明他们三观不同。
他们要做的应该是找到三观一致的人做朋友,而不是企图硬生生地改变对方顺从自己的三观。
太不公平。
跟范嘉丞在一起之前,许斯轩一直觉得自己是铁打的直男,把热熔器拿来都掰不弯的那种。
不过,这种感觉大多来源于社会共识,是
因为身边所谓正常的人都是异性恋。
当然,许斯轩喜欢跟女性朋友们相处,也能跟她们相处得很好,但异性对他来说,只是保持在朋友的关系层面上游刃有余。
一旦捅破那层窗户纸,跟对方进行深入交往,许斯轩就有点害怕了,他怕自己爱得太猛,陷得太深,最后被辜负。
他太小心翼翼,导致异性对他来说,变成了惶恐把持不住的存在。
他怕伤害,也怕被伤害。
他在权衡,他怕扑空。
但是没想到,有一天,他的生命中会出现一个叫范嘉丞的人,给了他接触同性的机会,带他力排众议去迎接甜蜜的恋情。
“......来,你先叫声好听的来听听,叫好听了亲亲你......”
许斯轩一开始也没那么认真,因为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他们的情侣关系跟好哥们也相差无几。
“......死鬼你今天可兴奋,跟个大傻子是的!......”
但是她发现自己越陷越深,越来越认真,离不开了,爱惨了。
“......啵啵死鬼!......”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分分合合的人也很多,许斯轩看多了,有点麻木,也有点担心。
“......我爱你呀!......”
但是爱情的本质是自由意志的沉沦,不讲道理,也无法自抑。
没人说过爱情是永恒的,但爱情里盲目的人却拼命叫它永恒。
没人说过爱情是专一的,但爱情里盲目的人却拼命叫它专一。
没人说过爱情是真诚热烈的,但爱情里盲目的人却拼命叫它真诚热烈。
当一开始的冲动变成无奈、威胁和逼迫。
报之以什么呢?
烦恼。
乌烟瘴气的烦恼。
令人震颤的是,丘比特这么一个小孩子,蒙着双眼,甚至连裤子都不会穿,却掌管成人的爱情。
他随心所欲,漫无目的地射出袖箭,却妄图唤起复杂的爱,鼓吹情愿让自由意志沉沦的激情。
或许从一开始,这不过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但是,只有童心泯然的大人才会当真了。
“你为什么不理我?”
这是只有小孩子才能问出来的话。
这也是爱情不在乎姿态高低的样子。
成人都学会了保护自己,他们掌握高尚,选择善良,手捧着鲜花和太阳,完美无缺到甚至没有阴暗面。
在别人离开之前,我先走一步。
在别人冷淡之后,我加倍奉还。
“爱情?这东西根本就没必要啊!”
这是嘴硬。
阴丹士林不会褪色,感情不一定。
内心、环境和各种因素,都会随时让“海誓山盟”回归到它仅仅是一个四字成语,这是让很多人矢口否认的事实。
他们歌颂生死相依的情人,非议变了心的男人和女人,憎恨三心二意和水性杨花。
同时,用礼教、法律、金钱、证书、父母、儿女、毒药和刀子来巩固这所谓坚不可摧的感情。
许斯轩悲伤,因为过度感动于他们过去的炽热纯粹,又过度感伤于现在的身陷囹圄,悲伤到难以自已。
他站在雾中,升腾起来的炽热,又被倾盆的雨水浇灭,最后看不清自己,也走不出去。
他老说自己不是恋爱脑,是渣男,企图用理智或者盲目来警告自己,迷乱自己,麻痹自己,别爱太满。
别爱太满!
许斯轩在这种拉扯中变得非常脆弱,敏感。
他踏破世俗,垒起高墙,积攒了那么久的勇气和决心,结果被范嘉丞一个谎言轻而易举地击溃。
他的骄傲,他暴露出来的在意,他偷偷藏起来的爱,跟着他的眼泪,一起夺眶而出,掉在范嘉丞面前,透骨酸心。
通红的一双眼睛里,有情绪失控的后悔,也有自暴自弃的决绝。
他不计较恋爱过程中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或者说谁爱得多,谁爱得少。
毕竟。
爱得再少,又不是他!
爱得再多也不是......
恋爱里的范嘉丞,可以稳稳地接住他波涛汹涌的爱意和起伏不定的情绪。
他真诚炙热的眼神里面,盛满了郑重、温柔和怜悯。
他会抱着许斯轩笨拙地说,不要担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那一瞬间将抽象的爱情具体化了,时间在这一刻停滞,爱意漫延开来。
但他骗人。
而坦白,是他留给许斯轩最后的温柔。
真让人哭笑不得呢。
那就这样吧。
到此为止。
许斯轩眼睛模糊,看不清路,脚下踢着莫须有的小石头。
撞到一个路障桩。
一点都不疼。
范嘉丞在的时候他可以耍
泼,可以撒娇,可以把自己不当回事的苦难也统统发泄出来。
可现在没有人听他说这些。
等到晚上睡觉,脱下正装换睡衣的时候,许斯轩才发现,白天磕碰到的那个地方,已经青了一块。
后来的某一天,那块淤青也开始疼了。
疼痛有滞后性。
会迟到很久,但又不确定会迟到多久。
想象了一下。
也许等到许斯轩退休以后的某一个凌晨。
他颤颤巍巍地起夜,在走去厕所的路上,才会突然反应过来。
在几十年前的十月份,范嘉丞说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一脚踏空了。
也落不到谁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