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以往的怀抱总是带着微热的余温,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身上的温度却低的厉害。
秦姝意伏在他怀中,与他呼吸交缠, 却听不到这人的心跳声,或许是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 所以身上才这么凉。
她方才情绪失控, 只要一想起前世那些血海深仇,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心绪。
从前的事就像隐藏在湖面之下的巨兽, 如今方露出半个身子,最近关于从前的事进展尤其快,她也愈发焦虑, 故而今日如此失态。
裴景琛安抚好她,并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对这仇恨的前因后果百般查探。
他的手掌上移, 只是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 温声开口。
“在我面前, 永远不要忧虑。”
“我既然说了会护住你,就一定会做到。至于穆王, 你尽可放心, 那些腌臜事, 你不要思虑、也不要插手, 自有我去做。”
“你只需要安坐府中, 做个自由自在的世子妃。”青年将她微颤的身体又向自己身边挪了两寸, 语调里都是对她的嘱咐。
少女如鸦般的长睫颤了颤,并未阻止他的靠近。
“裴二, 我要亲手杀了他。”
一字一句,落地笃定, 毫不犹豫。
这是她立下的毒誓,也是辗转多年始终忘不掉的噩梦。
“可是......”裴景琛开口,正要劝导。
这些事,他本心里完全不想让她参与,尽管他很清楚,那是她的仇人。
道理他都懂,可是他不想让她去冒险。
从前无所畏惧,现在有了牵挂,总归是不一样了。
他正想着,暗暗决定不管这姑娘一会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绝不会被她的话动摇,半步不退。
可是他垂下的手指蓦然一热,而后腰间伸过一双手。
秦姝意抱住他,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她不说话,他也没说话。
只是胸前的衣襟却渐渐升起微热的湿意。
良久,连外面“滴答”的雨声都听不到时,少女缓缓开口。
“裴二,不要对我那么好,我怕。”
怕日久天长,他会发现她也不过如此。
“这些事,都是我造下的因果,理应由我亲手了结。”
是她遇人不淑,是她识人不清,是她引狼入室。从她开始,也应由她结束。
“让我手刃仇敌,方能真正地解除我心头大恨,才不会日夜辗转难眠。”她的话音微顿,抬眸直视着挺拔颀长的青年,一双桃花眼中却盛满了悲戚的神色,脸上却带着苦涩的笑。
裴景琛移开目光,不再看她的神情,手指尖攥得发白,隐隐爆出青筋,哪怕心中再怎么不舍,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可是秦姝意却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后退一步,仔细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轻声开口补充。
“裴二,我求你。”
青年默不作声,纤瘦的少女作势要跪。
就在她躬身的那一秒,裴景琛的动作比她更快,伸手截断她的动作,眸中闪过一丝心痛的神色。
“好,我答应你。” 秦姝意有些怔愣,扯出一抹欣慰的笑。
房间里的气氛复又恢复了松弛。
裴景琛脑中蓦然闪过一件事,转头看她,笑道:“娘子说得也巧,正赶上咱们如今就在扬州,我方想起成均几个月前说起的一件趣事,或许有空了能让娘子听听。”
秦姝意疑惑地看向他,反问:“嗯?如今在扬州,你又担着收盐的名头,只怕是危机四伏,能有什么趣事?”
“自然是,”裴景琛走近她,垂眸笑道:“能帮到你的事情。”
秦姝意却不自觉打了个激灵,脑中又想起那个梦,隐约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
她来之前总觉得要亲自去查访梦里裴景琛提到过的老翁,可是现在将这些事情一一说开,她反而意识到了其中不对的地方。
若是裴二远比她知道的更多、更早呢?
若是此时的裴二就已经对扬州的一切有所发觉呢?
索性已经想到了这儿,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秦姝意干脆不再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思绪,反而尝试着将这些细碎的事情连在一起,试图拼出一个看起来合理的真相。
她死后,裴景琛决定将早就调查出来,可以置当时的新皇于死地的消息放出来,借悠悠众口、天下万姓之怒来讨伐无道君王。
可是萧承豫死后,谁会登上帝位?
以裴景琛的性子,绝不会做出覆灭整个萧氏江山的事情。
更何况,今日他打着讨伐新君的旗号,明日就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另一个萧氏皇子来杀他,届时整个裴家就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此生永无翻身之地,连带着逝去的裴皇后死后也不能安宁。
整件事的前半个走向,已经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可是后半个走向,却依旧是一片空茫茫的未知数。依旧存在许多谜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秦姝意蹙眉,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尽量不去想那些藏在湖底的诸多谜团,走好眼前路才是真。她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萧承豫付出应付的代价。
裴景琛见她紧绷着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眉目间的郁气消散,他心中的担忧与疑虑也随着她的变化而变化。
青年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刚好是正午时分,也刚好赶上吃饭的好时候。
这家客栈里的饭菜俱是家常小菜,山珍海味自然不必奢望。秦姝意在此处养了好几天病,未沾荤腥,如今正好带她出门换换口味。
“走罢,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们去吃点扬州本地的特产。”青年一双丹凤眼神采奕奕,意味深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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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雨的天还是雾蒙蒙一片,空气中还带着潮湿的温润意味,胜在日头正渐渐地升起来,缓缓驱散这黏在人身上的潮意。
马车停下的时候,秦姝意掀开小窗的布帘,有些惊讶,她倒也确实没想到会来这地方。
略过裴景琛要搀她的手,穿着一身灰布长袍,一头乌黑长发用黄杨木簪束起的少女径直跳下了车,打量着面前的府门。
府门用了紫檀木,高挂两盏油纸灯笼,分别写上了“福”“运”二字,青瓦白墙,是淮扬一带民宅的特色。因着府门边的两个石狮子,平添几分壮阔和让人无端肃静的气势。
秦姝意打量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府门正上方的赤金行楷牌匾,“太守府”。
他们今日来的,是扬州太守府。
也是此次收盐要啃下的第一块硬骨头。
他们来的巧,刚下来一眨眼的功夫,那扇紫檀木大门就从内里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小厮,但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比秦姝意的还要华贵些。
见有人开门,秦姝意的心提了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这府中的人,她可不认为这太守府真如灯笼上写的那样,是块“福运之地。”
裴景琛也瞥了那小厮一眼,可是心中的想法却与秦姝意全然不同。他看了看小厮,又看了看秦姝意身上粗糙的长袍,心里闪过一丝不悦。
早知道就算这姑娘要作小厮打扮,也得给她买一身漂漂亮亮、昂贵华丽的灰布衣服,如今这样子,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小厮见这一主一仆站在门口,出来往街口一探身,定睛一看,果然又望见了一个眼熟的青年。
身形高瘦,冷脸,一身玄衣。
他认得此人,上次也是他给这人开的门,听说是京城来的那位世子的随侍,叫成均。
这位成侍卫前几天来的时候,那排场可不像个普通侍卫,腰间的剑银光铮亮,削铁如泥,同自家大人说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力,不落下风。
如今这样的冷面郎君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个青年背后,身上的那股子煞气被压了个干干净净。
那人看起来比成侍卫还要年轻些,一身鸦青色杭绸直裰,穿的清贵,气势也足,偏偏腰间系着一个非常之普通的,茶花玉佩。
小厮将目光从他的衣着挪到青年的面容上,心中又是一惊,整个扬州,自家公子相貌堂堂,清俊温润,已经像是书中走出来的金童子。
可是眼前的,分明更胜一筹。凤眼高鼻,五官宛如用刀一笔一寸地刻出来,丹凤眼在日光的折射下显出昳丽的琥珀色。
这样艳的五官,却偏偏丝毫不掩饰身上那样倨傲的气势,二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扬州可养不出来这样的美郎君。
小厮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连忙对着身后府中不远处负责打扫的小侍女喊道:“快去禀报大人,有贵客到访,京中的恒国公世子到了!”
还不算太笨,裴景琛冷嗤一声。
秦姝意侧了侧身,正好躲在他的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真正的仆从,可没有能越过主子的道理,那可就太容易穿帮了。
青年察觉到身边人这些细微的小动作,皱了皱眉,忍住同她埋怨的冲动。
成均眼观鼻鼻观心,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最近世子和世子妃这感情真是越来越好了,可他却愈来愈忙,这几天更甚。
世子带着世子妃去花巳节游玩,偏让他继续去调查那桩陈年旧事,几乎跑断了腿。
偏偏世子催得紧,对这件事很是上心,他几个月前提起时,世子分明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却忽然改了主意。
瞧着那架势,分明要将这群人连根拔起。
守门的小厮见惯了贵人,心思活,动作快,几句话的功夫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小跑到几人身边,含笑开口。
“小人拜见世子!”
裴景琛看都没看他一眼,抬脚就往府中走,随口道:“免礼。”
小厮被他这反复的一出愣了神,心中一骇,额上不住流汗,下马威竟是冲着他
,可是自己并没惹到这人。
裴景琛见了他那身衣服就不悦,自然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一句,如今直闯太守府,镇定自若之态,仿佛是回自己的家。
刚踏过门槛,侧边引水穿过的长廊就传来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含笑道:“究竟是哪位贵客?父亲特意让我来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