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 三月的天气里还带着湿润的潮意,这几日竟下起了小雨,推开窗子, 只能看见青石板街上从街头飘到巷尾的油纸伞,意蕴悠长。
前些日子的花巳节上, 秦姝意玩了个痛快, 回客栈后心满意足地睡下,尽管身下的床铺跟京城的难以媲美, 却睡得极香甜,也没有再做那些噩梦。
次日只觉得在船上颠簸的难受已经好了许多,人有精神, 身上也有力气。
然而裴景琛却依旧觉得这还不够,硬是借着外面下雨的借口,又带她在客栈歇了两天。
而他自己, 秦姝意看向站在窗边, 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青年, 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一场雨,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什么都干不成, 只好日日大眼对小眼地在这间屋子里呆着, 偏偏他还一脸满足, 高兴的很。
“雨都停了。”秦姝意托着下巴开口。
裴景琛收回身子, 两臂支在窗框处, 一双长腿交叠着靠在窗边, 笑问:“嗯?娘子想说什么?”
少女眨了眨眼,毫不留情地提醒, “裴世子,你似乎忘了来扬州到底是为了什么了?可别忘了, 京城那边还在等你的喜讯。”
青年看着她,音调里还隐隐能听出几分不乐意,“你分明也玩的开心,如今倒全成了我自己的错了,而且我这叫遵从医嘱。”
“是你非要耍无赖带我去的,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认!”秦姝意歪了歪头,干脆将话头扔了回来,把这人身上倨傲的姿态学了十成十。
裴景琛语塞,挑眉道:“真想不明白当初我带你这么个祖宗来,到底图什么呢?谁能想到秦大小姐温婉贤良的皮子下还藏着这样伶俐的口舌。”
这姑娘用微微警告的眼神看向他,他的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这才说道:“娘子来扬州,应当不是完全为了为夫的安全着想吧。”
一番话说得再怎么委婉,深处的意思却依旧不变。
秦姝意早知道这其中的事自然瞒不过他,若说之前对他还心存芥蒂,但经历了这么多,那点疑虑早就随着时光逝去,不见踪影。
她知晓他藏在平静水波之下的能力,也见过这人坚决的心志和雷霆手段。
这辈子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以及来扬州之前的最后一场梦,命运都在冥冥之中牵好了线,所有的事都在告诉她:去扬州。
来扬州,将这一切做个了结。
而眼前的人,从前是她的盟友,现在是她的夫君,如无意外,这将是与她携手走完漫长一生的人。
无论未来面对的是什么,无论接下来的路有多难走,他们始终是夫妻。
所以有些事,她不能瞒,也瞒不住。
裴景琛见她垂眸沉思,虽然他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始终忐忑不安。
怎么偏偏长了张这么快的嘴?还没有想好,那话就已经出了口,明明他答应过会给她自由,她不想说的,他也绝对不会追问。
可是现在,却因为自己的疏忽捅出了这样的篓子,这姑娘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若是再勾起她的伤心事...... “我,其实你不用......”裴景琛连忙打圆场。
秦姝意却骤然抬眸,直直地望着他,说的比他更干脆,“是为了查清一件事。”
少女目光灼灼,许久没有显露出这样的坚定。
“是?”裴景琛的话又不自觉地到了嘴边,然而这次长了教训,连忙将没出口的半句话咽了下去。
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她没有说清楚,那自然有她的理由,同他又有什么相干?他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刨根问底。
裴景琛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不再多问,可是落在秦姝意眼里又是另一番意态。
他在愧疚,焉知她就心中坦荡呢?
当初在广济寺打机锋,他替她处置了那两个贼人;后来在宫宴上,这人虽然表面上以利相诱,两人顺利结盟。
但后来她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根本就没活的什么好处吧,甚至还招惹上了比从前更多的麻烦事。
在春猎时,将她绑走,意在勾出背后的裴世子,甚至步步皆是杀招。
他当时完全可以不来,自己的父兄都是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之人,自然明辨是非,也不会一股脑地将这些错事推在他身上。
可他还是来了,以命入局。
在风口浪尖上去宫里求高宗赐婚,对恒国公世子而言更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丝毫不惧会同穆王就此反目。
若说从前二人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现在他赶去宫里截胡婚约的事情,便径直撕开了横亘在二人面前的假象。
更何况事情始末若是真的传出去,最后承担恶名和谩骂的还是这位裴世子,一些别有用心的官员还会参他一本。
“罔顾礼法,目中无人。”
桩桩件件浮现在眼前,她竟不知短短一载,她与裴景琛之间竟然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
她同萧承豫相携半生,呕心沥血,也没有换来一丝真心。重生后,亦是抱着一颗已经死去多时的心,不过是吊着恨的一口气艰难度日。
秦姝意从前觉得,这世间再不会有所谓的真心实意,就算有,也绝不会同她沾上半点关系。 可是或许老天见她横死,从指缝里漏出些许垂怜的细沙,让她提前一步遇到了裴景琛,未来要生同寝、死同穴的夫君。
无数次水火之中,是他伸出手。
就算秦姝意对情意的感知再迟钝,也早在长久的相处中,动了心。
何况,她信裴二。
“世子,我有仇家,若不能手刃宿敌,此生夜不能寐、如坠阎罗。”秦姝意深吸一口气,试探道。
裴景琛听见她又喊了一声“世子”,一时间有些出神,还以为她要说些什么话,原来不过是有仇家,悬着的心放下。
他恍若不在意地劝慰道:“人生在世,总有几个看不顺眼的混蛋。既惹得世子妃不悦,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只管大胆去做你想做的。”
秦姝意没注意到这人话中扔过来的“世子妃”,摇了摇头,“若这仇家不是普通百姓呢?”
“哦?竟能让你忌讳?”裴景琛轻笑一声,猜测道:“是家财万贯,还是权势滔天?总不能盖过国公府,你如今是世子妃,是我的妻子,又怕什么?”
少女的目光渐渐聚焦,眼前彷佛已经出现了那人的身影,宛如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口处,痛得人喘不过气。
“是萧承豫。”
什么家财万贯?什么权势滔天?能比得过万人之上的皇子么?又有几个人敢与之相提并论呢?
房间里静了很久,静的能听见外面屋檐上雨珠坠落在地的声音,“滴答”“滴答”,清脆悦耳,真是这世间最好的伴奏曲。
片刻,秦姝意吐出推挤在胸口的浊气,吸了吸有些发闷的鼻子,笑声寂寥,细听之下,还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这样的话传出去是要诛九族的,是不是在痴人说梦?”
裴景琛没有马上回答她,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凤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心涩。
谋杀皇室宗亲,按大周律法,当诛九族。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她这话并不是开玩笑,可她怎么会无端说起这些?自己从前只觉得秦姝意看萧承豫的眼神与旁人不同,还闹了许久的不高兴。
如今听来,竟是恨么?
以萧承豫的性子,尚书府于他而言,是块巴不得叼在嘴里的香饽饽,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像将其收至麾下、为他奔走效力,求娶秦大小姐也正有此意。
可是看秦姝意的反应,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样的神情,倒像极了那些被满门抄斩、流放八千里之外的,有罪之人。
可是,怎么可能呢? 秦尚书官运亨通,秦大公子亦是人中龙凤,唯一的女儿嫁入团花锦簇的恒国公府,做了世子正妃,整个家族俱是扶摇直上的大好形势。
而他疑惑的神情自然也落在了秦姝意的眼中。
是啊,没人会相信,一个始终待字闺中,同皇子交涉甚少的大家闺秀会对行事低调谦逊的王爷生出杀心,做梦都想除之而后快。
“真是,做梦都想杀了他。”少女喃喃自语。
裴景琛被她这句轻声呢喃拉回神,耳边如同想起一句惊雷,看着虽然笑着,却还是难掩那孤绝心绪的少女,心中猛地一颤。
熟悉的绞痛又升上来,彷佛被人狠狠攥住心脏,揉搓摔打。
潜意识里,他最先反应过来的情绪不是惊讶,也不想要斥责她大不敬,而是无端的恐惧与害怕。
似乎无论怎样,他都应该答应她。
那种恐惧,是失去所爱、终生不能再见的恐惧。
裴景琛强忍着心头的绞痛,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让自己的音调听起来正常一些。
“我帮你。”
心头的痛,愈发强烈。
他又说:“你的仇敌,我替你杀。”
他说了两遍,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全都落在秦姝意耳朵里,她猛然睁大双眼看着不知何时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
少女开口就是斥责,“你疯了?”
青年貌似不经意地揉了揉心口,“世子妃亦不遑多让。”
秦姝意却怎么也平静下来,她私心里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将全部的自己撕开,让他自己来看其中包裹着的罪恶。
她很难不喜欢裴世子,但更想让他离自己远点。
苟延残喘,活在仇恨中的人很危险。
况且,他或许不喜欢自己。
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真的和离了,裴景琛真的另娶别家闺秀,他是个真真正正行事端方的君子,自然对以后的妻子也会这样百般贴心、万般呵护。
总之思前想后,她都没有朝眼前的人可能会喜欢自己的方向去想。
谁料他竟给出了这样直白的答案,分明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怎么如今却成了这样的局面,真应了当初那句“夫妻一体。”
可她的仇恨,不想让他掺和。
前世他为她设了灵位,闯天牢搭救尚书府上下,远在雍州,却能真心实意地道一句,“秦大小姐是蒙冤而死,”她就已经很知足了。
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不应该为她入彀。
秦姝意的手指尖攥得发白,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忍不住骂道:“裴景琛!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竭力控制着不住颤抖的身体,“你当自己是我的谁,这样来操心我的事?我同你说一句来扬州的前因后果,不过是客套,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纠缠个不停?”
说着说着,只恨不得将心中藏了两世的心事全发泄出来,而眼前的人身影渐渐模糊,一时之间秦姝意竟有些恍惚。
眼前的人像裴景琛,可她也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京城的穆王萧承豫。想到那些仇,那些恨,埋藏在心底的杀戒欲望如野草般疯长,生出嗜血的冲动。
离她远点,平平安安。
裴景琛任由她出口责骂,并不急着辩驳,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女双眸盈盈,隐约间还能看见几滴泪光。
他的喉咙一紧,忍着心头撕裂般的痛楚轻声开口,“因为我喜欢你啊,秦姝意,你看不出来吗?”
青年一步一顿地走近浑身颤抖的少女,将她轻轻拥进怀中,安抚着她冰冷的脊背,动作轻柔,仿佛在对着一件易碎的无价之宝。
鼻端是淡淡的冷竹香,耳边响起那道熟悉的清冽嗓音,宛如一条清泉拂过她躁动不安的心。
他贴近她,以包容的姿态。
“你是我的妻,为你,怎样都值得。别怕,别担心,不会有人伤害到你,包括我自己。”
他略略俯身,抵住少女光洁的额头。
秦姝意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思绪渐渐回笼,认清了眼前的人。
“裴二,你糊涂。”
听到这一声称呼,裴景琛心中的绞痛偃旗息鼓,渐渐平复,张牙舞爪的痛楚缓缓消散,眼中升起璨璨的星子。
他轻笑道:“我已经糊涂了很多年,也糊涂了很多次,只是秦大小姐未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