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也被他的情绪感染, 凤眼里带着和煦的笑意,心中却考虑着可能发生的情况。
他生在皇家,虽然血脉里带着上位者的勃勃野心, 但长在裴皇后身边,耳濡目染, 故而为人处世并不像其他皇子那般阴狠。
行端坐正, 颇有上古贤君之风。
然纵使他在众皇子中颇为出挑,却因父皇对裴家的猜忌, 弱冠之年亦未开府建衙,更勿提入主东宫了。
自古欲掌大权、成大事者,都偏向于靠不入流的手段搅弄风云, 诚然这往往能带来事半功倍的效果,但萧承瑾还是对此心有戚戚。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长久凝望深渊者, 终有一日会被深渊吞噬。
他不想变得冷血无情, 更不想和父皇一样, 变成一个狭隘偏执的帝王。
只要自己在乎的人平安喜乐,那这便是他将遵守一生的道。
五皇子的嗓音温和低沉, 彷佛悦耳的琴音:“裴二, 君子有九思, 你忘了其六是什么了么?”
青年眉眼依旧飞扬, 两根手指抵在书页间, 意味深长地说:“言思敬。”
五皇子正要点头表示赞同, 却见青年又迅速地反驳:“不过我对萧承豫确实很谦逊。”
这叫谦逊?
直呼其名,丝毫不把这个新封亲王放在眼里, 其恶劣程度只差将皇子拉过来踩上两脚了。
五皇子眉头微拧,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跟表弟解释解释, 什么才是真正的谦逊有礼。
裴二方才那飞扬跋扈的模样,嚣张又狂妄,倒比明昭教训人时还要蛮横几分。
青年目色清明地看着他。
五皇子嗓子里仿佛坠了块石子,噎在喉头不上不下,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倘若他斩尽杀绝,你又当......”
话未说完,裴景琛眉头微蹙,空闲的手指关节轻敲木桌,发出仅彼此能听见的细微声音。
五皇子会意,立马抚上心口重重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斥责出声。
“裴景琛!父皇如此信任你,将收盐权此等大事交付于你,你竟满脑子风花雪月......简直是有辱门楣!”
五皇子的话音顿了顿,瞥了眼窗外,又继续斥道:“你这般行事,对得起舅舅吗?又对得起陛下么!”
呼吸粗重,彷佛要把整个肺咳到地上,清俊的面庞却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神色。
裴景琛猛地站起身,悠哉游哉地半倚在身后的禅椅上,口中振振有词。
“本世子还就看不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陛下都默许的事,你又何必在我府上摆什么兄长架子!”
嘴里是不入流的调笑话,然这位裴世子的注意力却在院中的那道身影上,一双丹凤眼里带着恶劣的笑意。
“谁不知晓淮扬一带人杰地灵,扬州小调最是叫人心醉,想必那儿的姑娘也是个顶个的娇,我这些年哪里见过美人,表兄不可怜可怜我也便罢了,怎么反倒骂我?”
饶是知道他这番话是说给外面的人听,五皇子就坐在一旁,也免不了心中郁郁。
萧承瑾瞪了那微仰的青年一眼,带着一分恨铁不成钢,颇是真心实意地指着他斥了一句:“你!”
裴景琛并不言语,摸了摸自己的右耳。
听墙角的人走了。
二人演了这一场戏,都看到了对方眼眸里的意兴阑珊,许是怕被发觉,这人走得倒匆忙。
自裴景琛回京,萧承瑾来见他时,这府中的暗探便没少过,当真是热闹得很。
不知道都是谁派来的,还分了好几拨,显然并不属于同一阵营,也各有其效忠的主上。
裴景琛此人,一身反骨,劣根性十足。
平生最喜欢玩这些将别人捏在手里团着转的游戏,不过既然这些探子有勇气来听国公府的墙角,那就要做好被这位世子戏弄的准备。
诚然萧承瑾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心性却坚韧果决,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但却不庸仁,故而也配合着裴景琛演了好几出大戏。
裴景琛的头抵在身后的墙上,慵懒地交叠着长腿,露出一截劲腰,喉间溢出一声低叹。
“这年头,安心做个酒囊饭袋都要被人盯着,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方才病得几乎咳血的青年依旧坐在桌边,凤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又伸手去拿那本放在桌上的书。
只是草草翻了几页,这位一向温雅的五皇子竟差点喷出口中的茶,一双凤眼倏忽睁大。
他转头看向那位还在发牢骚的青年,一时间竟不能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喉结微动,他终于咽下了那口茶。
然后五皇子堪称悦耳的声音在裴景琛耳边炸开,“裴二,你要追求谁?”
其实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又感觉不会是那个姑娘,干脆直接开口问。
裴景琛年少离京前曾求他一件事,让他帮忙照拂新来临安的秦家,只是他那时也不过十二岁,能做到的实在有限。
当时问了裴景琛好几遍,他也尚未说清其中原委,只模糊地表示自己受了秦家的恩。
自己这位表弟看似凉薄乖张,实际骨子里是个重情重义的热血儿郎,离别在即,他便应下了此事,待年纪再大一些也关注上了秦家。
彼时秦尚书还只是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不过因其办事稳妥又忠心可靠,很快被高宗提拔上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秦家在危机四伏、明刀暗箭的临安竟也顺利地扎下了根。
再后来便是裴景琛戍边早归,偶然见到秦大小姐的事了,在京郊大营时,他也曾委婉地借广济寺贼人一事,问过秦大小姐在裴景琛心中的地位。
可青年那时只是静静地垂首敛目饮茶,并不曾接话,他便也识趣地不再问,心长在自己身上,怎么想的旁人又如何知晓呢?
蓦然听到萧承瑾发问,素来懒散的青年却几乎脱口而出。
当然是秦姝意。
裴景琛的心静止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鲤鱼打挺般站起,夺过萧承瑾手上的书。
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责备道:“你这人怎么随便翻别人的书?君子九思,看来你也没做到!倒先指教起我来了!”
听到青年的质问,萧承瑾却并不生气,反而颇无辜地摆手道:“是吾之过,吾会反思。”
二人是血肉至亲,情谊深厚,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生出嫌隙。
裴景琛将书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嗓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无奈。
“老板说只要诚心研读他这书中的技巧,于情爱一事上便能突飞猛进,便是再冷硬如冰的女子,也会沦陷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下,可是......”
青年的话头猛地顿住,似乎有些羞于启齿,“可我读了好几遍,总觉得这些法子太过孟浪。”
说着彷佛脑子里又出现那些乱七八糟的技巧,譬如要经常在她出现的地方制造偶遇。
可这些日子秦姝意都在府中养伤,他总不好直接私闯民宅。
再比如给她写含情脉脉的书信。
当朝未婚女郎的书信俱要提前告知来处,他在尚书府并无相熟的人。
唯一见过的秦大公子每每看到他,便用一种防贼的眼神看他,这招自然也不可行。
一本书中挑来拣去竟只有三条可行。
真诚地夸赞她;培养共同的兴趣;为她达成心愿。
裴二郎回京后第一次露出这般失落的情态,只觉得自己怎会如此无用,碰上了一块比打仗布阵还要难啃的硬骨头。 喜欢个姑娘,却能喜欢得那么憋屈的,他当属临安头一份。
萧承瑾闻言却有些惊讶,凤眼噙着笑意,“普天之下,还能有让你裴世子觉得孟浪的东西?怪哉!奇哉!”
瞥到青年面上的不解和羞愤,他又平静下来,问道:“那位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乍一听到问题,裴景琛罕见的怔愣一瞬。
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小丫头脆生生的劝慰,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想对一个稚童说声谢谢。
安静的宫道上少女伸手掀帘那一刻的惊艳,和她后来毫不留情的回怼,让他觉得有点兴趣,但更多的是想使绊子,向她示威。
凤仪宫偏殿听到她不卑不亢的义正言辞,知晓原来当年的小丫头已经抽条般长大了,先前想给她使绊子的恶劣心思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欣喜。
广济寺蒲团上神色恭谨的她,少女安静地站在古柏下,眼神却哀伤得几近破碎。
他站在暗处,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似乎能共情她的所有苦痛。
小年夜承乾宫,她和萧承豫之间的暗波流转让他莫名生怒,出殿时恰巧看到她的贴身侍女急匆匆往回跑,为侍女指明路后连忙赶去找她,见到她的那一刻心才落了地。
当亲耳听到她说对萧承豫无意时,他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欢喜,看到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心有不忍,最后还是给了她承诺。
以冷冰冰的利益为名,实际是一颗真心。
蓦然想到上元夜玉带桥上二人极近的距离,绚烂的烟花下少女是那样的鲜活而灵动,受伤乘马时对他不经意流露出的信任。
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千人千面,只是他记忆中所有的她,最终都重叠在一起。
对裴二郎来说,一直都是她。
他因那个姑娘,生出了本不应有的贪嗔痴,为此辗转难眠,烈火焚心。 一桩桩一件件,眼前浮现出一张娇俏的芙蓉面,胸腔里心脏的跳动似乎从此不由他,而是被另一个少女掌控着。
有喜有哀,但更多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裴景琛抬起头,一双丹凤眼波光流转,美的摄人心魂,骨节分明的手撑在下巴上想了想。
许久才蹦出几句话,他的语调堪称轻快,嘴角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啊,外人面前傲气得很,内里却坚韧懂事,心有城府但也无可厚非,做事干脆利落,像只刻意藏起爪子的狸奴。”
青年略略停顿,又道:“很聪明,很美,也很好。”
五皇子听他描述,脑中最后一丝疑惑也消失了,秦姑娘性情温婉和善,为人豁达坦荡,绝不是青年口中描述的这般女子。
这样想着,心头又突然掠过一丝不解,从前裴景琛留在西北时,来信中总会委婉地提及秦家。
萧承瑾那时百思不得其解,琢磨了许久,方猜测是不这位表弟是对人家的女儿有意。
结果现在完全推翻了他从前的猜测,原来他对秦府那样上心,确实只是为了报恩。
兴许是受了秦尚书的恩情,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