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我。”卢月凝重复道。
屋中静了许久, 她才缓缓地解释道:“祖父自上元节那日犯了旧疾后,身体一直不如意,这次春猎向陛下告了假, 可担心我出事,便应了姨娘的请求。”
是了, 春猎是皇家祖制, 卢御史上次因嫡亲孙女的事闹了一番,倘若御史府无人应邀, 那就是明晃晃地在对圣人表达不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面前的少女生父惨遭不测,生母又削发为尼, 血亲寥寥,本是痛苦不堪的一生,却幸而还有个一心为她考虑的祖父, 不至于孑然一身。
秦姝意蓦然想到宫宴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为了孙女的清誉, 分毫不让,哪怕豁上性命也要为她遮挡风雨。
又想到了以子女婚事作谈判砝码、用以在权贵圈子里扎根的姜家。
耄耋老翁犹怜儿, 可敬其拳拳爱子之心;可那利益熏心、贪欲不足的小人, 却实在可恨。
这些人一脚踏入不见底的深渊, 满心是滔天富贵、泼天权势, 却不想这样虚伪的背后究竟值当不值当。
“还是卢祖翁想得周到, 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待想通其中关窍, 秦姝意秀眉舒展,轻声应和。
卢月凝只是抿紧了唇, 她与祖父相依为命,情谊深厚, 自然不会违逆长辈。
可赵姨娘求随同一事显然出乎意料,春猎是皇室大臣往年的固定活动,从前赵姨娘并未提过这般要求,只这次一反常态。
承秦姝意在广济寺时旁敲侧击的提醒,她不是眼瞎耳聋的残废,回府后自然对这对母女生了戒心。
只是不知为何,赵姨娘去年年底时莫名被蛇虫缠上,虽都是些无毒的畜生,瞧着却极可怖,洒了满院雄黄也无甚作用。
待蛇虫散去,赵姨娘心中也留下了阴影,庶妹一心照顾受了惊的母亲,掀不起什么风浪,倒是她在府中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很是惬意。
如今赵姨娘却对春猎一事这般上心,难免让她生疑,能参加春猎的都是权贵世家,何况卢月婉今年已经及笄。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这赵姨娘真正的目的恐怕不是照顾她,而是为了给庶妹找个乘龙快婿。
但这也只是猜测罢了,自上次姜衙内举止不端一事后,祖父便十分担心自己。
就算直接说出这些,到时候赵姨娘矢口否认,祖父为了她也只会将此事轻飘飘揭过。
真的被她猜中了又能如何?左右都是一家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出阁前也免不了要跟这赵姨娘母女熬上一阵的。
庶母既一心为卢月婉讨个称心如意的姻缘,她亦是女儿,更不应置喙此事。
索性还是当从不知晓的好,只要不伤及御史府颜面,不为难祖父,她到时自然会闭眼捂耳。
既来之,则安之。
事情已成定局,届时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心绪渐渐宁静下来,卢月凝脑海里猛然想起最近街上流传甚广的一件事。
想来面前的少女因为受了伤,近日又没有出过门,或许还不知道那件事。
她低声道:“妹妹可知姜蓉生了场重病,姜太尉已经禀告陛下,请求推迟婚期了。”
卢月凝权当解闷的事情说,可秦姝意却听出了另一个意思,她不经意地绞了绞手指,强压着情绪道:“姜三小姐,那位穆王妃?”
卢月凝点点头,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屑,眉尖微蹙,轻声呵斥。
“趋炎附势的鼠辈,如今姜蓉与势弱的穆王定下婚约,他身为准岳丈却频频为难穆王,这板上钉钉的婚事还能再出什么变故不成?真是鼠目寸光!”
秦姝意听她说完,眸光却猛地一震,沉声道:“若是这出戏唱的是贼喊捉贼呢?”
自年底宫宴时,卢月凝便对姜家再无分毫好感,现下更厌烦他们这副虚伪的做派。
她疑惑地反问道:“妹妹的意思难不成是穆王让准王妃装病?”
她沉思片刻,笃定地反驳。
“这怎么会呢?且不说三殿下素来温和淡泊,从不与人为恶;便是这场婚约细细琢磨,对他也是有益处的,算得上天作之合,他也没理由主动去毁掉这段姻缘。”
顿了顿卢月凝又轻斥道:“反倒是姜家,贪心不足蛇吞象,这般刁难穆王,自家女儿嫁过去后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
秦姝意并没有开口解释。
萧承豫的假面戴得太久,旁人怎会相信那副和善的伪装下是欲壑难填?
倘若不是前世的惨状历历在目,恐怕她也不会轻易相信,披着一层雅士外皮的穆王殿下居然是个伪君子。
秦姝意竭力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做任何事都要徐徐图之,何况是这样一盘风云变幻的大棋。
在不知萧承豫目的前,她不能自乱阵脚,临上阵却灭自家威风可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天色渐晚,御史府的马车也停在了门口,卢月凝起身告别,只叮嘱她一定要好好休养。
秦姝意脚伤未好全,不利于行,只好让秋棠代替自己送卢月凝出府。
——
窗外月牙弯弯,皎洁的月光也透过窗子洒了进来,春桃细心地点上蜡烛,一室明亮。
少女端着绣架倚在身后的靠枕上,穿针引线,专心致志地绣着手上的兰花图。
卢月凝的想法不是凭空猜测,这正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高宗恐怕也是这样以为。
但哪怕所有人都觉得萧承豫是无辜的不受宠皇子,是姜家过河拆桥、趋炎附势,她也不会认为此事就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凡事所求的不外乎一个“为什么”,对才被皇帝打压不久的姜盛惟来说,利字当头,更是如此。
倘若真是姜太尉存心作梗,刁难萧承豫,这对已经露出颓势的姜家能有什么好处?
再说萧承豫如今初封亲王,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民间根基都尚且不稳,他竟甘心吞下这颗苦果?
于姜家,于穆王,这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又何必费劲了心思搭台来唱这样一出戏?
如卢月凝那般对姜家有成见的人,自然会同情穆王;可对一些不了解的人而言,这位三皇子便是处处受掣肘的亲王,有损名望。
除非,推迟婚约给萧承豫带来的利益远胜过这些,夫妻数载,秦姝意了解他,城府深沉,手段狠戾。
推迟婚约,还要借姜家求高宗松口,这般匆忙,萧承豫求的到底是什么?
拼着不要积攒了那么多年的声望,也要让他赌一把的东西……
一个愣神,细长的绣花针便扎破了手指,传来一阵痛意,不断冒出殷红的血珠。
秦姝意被这一刺回过神,却还是有些怔愣,只觉得有一些细枝末节飞速溜过。
一旁的春桃慌了神,拿了一边的帕子擦掉,秋棠匆匆跑了出去,回来时端着一小碗清亮的水。
待血迹擦干,秋棠又将秦姝意的手指尖沾了沾水,传来一阵轻微而灼热的刺激。
如此三次,秋棠才沾了点药膏,轻柔缓慢地涂在了少女的伤口上。
秦姝意喟叹一声,手指伤口里火辣辣的痛意被温凉湿润的感觉代替,倒很舒服。
春桃见了不禁有些好奇,开口问道:“秋棠姐姐,你这是用的什么方子?”
秋棠端起那一小碗水,一双杏仁眼微弯,看了眼垂下眸子的秦姝意,温声解释。
“这是盐水,我们乡下人的土方子,奴婢的娘亲以往夜里刺绣扎了手,都是先沾点盐水,晾一晾再涂药,这样能好的快些,也不疼......”
耳边侍女的对话渐渐变得虚无,秦姝意的桃花眼里却闪过一丝清明,脑中堵塞的关节被打通,紧绷的弦瞬间松弛。
终于抓住了那个末节。
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被秋棠一语道出,她知道萧承豫冒着被天下人轻视的风险,也要争上一争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盐。”
两个人诡异的默契,异口同声道。
少女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青年嗓音清冽,嘴角勾着一抹笑。
——
国公府从外看端的是气势恢宏,内里的布置却极古朴典雅,不似如今临安府邸的方正,反而仿了江陵的民宅特色。
曲折游廊前铺了一条青石甬路,后通待客厢房,说是厢房,却更像招待贵客的别院。
院中种着松柏翠竹,放置了一座假山,不知从何处引到小院的潺潺溪水穿山而过,比院外的装潢更为清雅别致,显然是主人悉心布置。
开阔的厢房内还亮着灯,影影绰绰显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慵懒地倚着身后的书架,一张侧脸宛如刀削,下颌线锋利;另一个则坐在桌边,浅浅地啜着清茶。
五皇子听到青年方才说出口的两个字,眼里闪过一丝恍然的神色,缓缓剪掉多余的烛花,嗓音低沉,“难怪。”
裴景琛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书,惫懒地抬了抬眼皮,毫不惊诧地道:“别说你没想到,不信。”
闻言五皇子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反而肯定了青年的话,点了点头。
“前几日也有过猜测,只是他自视甚高,又一向重视声望,我确实没想到他会以此作饵。”
裴景琛捧着书走到桌边,撩袍坐下,反驳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三岁稚童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想不通了?”
五皇子收起笑,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这与他平日行径相差甚远,千算万算竟不知他会甘心跟姜盛惟系在一处,拿自己未来王妃的性命相要。”
顿了顿,他又轻声说道:“父皇多疑,定会派御医去太尉府,此番姜三小姐是平白遭此无妄之灾。”
青年抬眼,丹凤眼里是带着意味不明的讥讽,轻嗤一声,“这位穆王当真是使得一场好手段,如此看来倒跟陛下像得很。”
他又看向身旁温雅的男子,意味深长地说:“殿下日后有的忙了。”
准王妃病重,姜太尉借此陈情,请求延迟婚期;高宗派御医为其诊治,病自然是真病,还要病得很严重才行。
解了心中的猜疑,高宗不得不召见穆王与他说了其中缘由,这位三皇子“通情达理”,自然理解未来岳丈的请求。
一环扣一环,如同细密的蛛网。
经此一事,这位穆王殿下面上看着是受了委屈,有损声望。
可是他却得到了最实用的两样东西:高宗的愧疚,和扬州收盐的机会。
一箭双雕,黄雀在后,只是......
五皇子嘴角同样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焉知忙的是我,而不是你呢?若他所求正是你猜到的东西,那他的目标应当是你,恒国公世子。”
啧啧,想到这件事裴景琛就觉得倒霉。
虽则他心中属意的皇储是自家表兄,但并不想揽功,出京收盐看着风光无限,实则又是一趟身心俱疲的奔波。
他与萧承瑾在外人看来是表兄弟,实际上他更像是萧承瑾的幕僚,也算得上亲信,只是他往往是二人之间更率性而为的那一个。
萧承瑾也曾看不惯他这副不正经的做派,无奈这人总拿医嘱做幌子,平常惫懒随性。
但遇到大事时还偏偏是那个最靠谱的人,无人能出其右。
一颗九转玲珑心。
一身运筹帷幄的好本事。
不世出的奇才。
但凡同裴二熟识的,都知道与这些内里刻意掩藏的锋芒相比,他那张为众人称道的脸反而黯然无光。
可是在他无师自通,甘愿成为酒囊饭袋后,人们渐渐地就只记得他姿容甚美了。
裴景琛听到五皇子的提醒后,修长的指尖一顿,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声昂扬爽朗,带着青年人的锐气。
“是么?那我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