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清头上像霎时挨了一记闷锤,眼前直冒金星,仿佛要陷入一片眩晕,而这眩晕的背后,并不是万丈深渊,更好像一个温柔的陷阱。

  真的是小陈说的那样吗?

  今天一天过得极其紧凑,新鲜事不少,很像是在打仗。上午拍戏,中午和乔复明一起开小灶吃饭,下午忙忙碌碌,在片场浇了两次冷水才把冲突激烈的一场戏拍完。

  现在精神萎靡,偶尔打个喷嚏,可怜巴巴地坐在自己的车后座上,听着自己的助理兼司机调笑吐槽。

  兵荒马乱的一整天,林泽清的心全都扑在夏亦这个角色上。他入戏的时候十分专注,直到此刻都没完全出戏,还下意识地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阿嚏——”又一个喷嚏打出来,林泽清抽起一张纸揩了揩鼻子,努力眨了眨眼睛,终于在一阵刺激之下将理智找回。

  心底终究泛起一丝惆怅。

  他一直这么努力地避免重蹈覆辙,可是到头来,好像还是莫名其妙地踏入了某个迷宫,而专心走路直到中途,才发现自己早已落入陷阱——一张以温柔旖旎编制成的网。

  “哥,你还记不记得,前年我跟你去东北拍戏的时候。”

  小陈坐在驾驶座上,并没看见林泽清眼睫下藏着的几分落寞,只顿了顿,又继续道:“你拍戏的时候是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好几天,一直是在候场,时间总是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轮到你,又不能让别人等,只好我们等。所以,你就化好妆换好衣服一直不分白天黑夜自己在那等着,只披一件那么薄的棉大衣。”

  小陈没管林泽清的沉默,一边回忆、一边兀自说:“那次我是真的印象深刻,熬了快三天,还是那样冷的室外。你回去路上就发高烧了,我开车送你回酒店,后来半夜你烧得厉害,要不是唐沐姐打电话,你还都死活不愿意立刻去医院,不愿意在剧组请假,怕耽误后面还不知道能不能拍到的通告。”

  在这个圈子光鲜靓丽的躯壳之内,遭人冷眼排挤是普通人最基本的必修课。有的人能够咬牙坚持走过来,而有些人就迷失在了途中、抑或是掉头返回,直接离开了这条道路。

  说着说着,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林泽清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这样困苦丛生的过去。

  他还记得,后来导演和剧方在最后一个才通知他,后面没有他的戏份了,前面的保留度要看后期剪辑的安排。

  当然,剧播之后,他拍了两三天的戏份被剪成了十几分钟的片段。不过,能在荧幕上看到这十几分钟属于自己的片段,他都还在庆幸并没有被全部剪掉。

  “那天晚上我送你去医院的时候,心里很不平。”

  小陈把着方向盘转了个弯,目光平静下来,嘴角提起一个依旧阳光的笑,“可能是还年轻,在这个圈子里的时间还短,心里总还是感到不公平,有种愤懑在。我觉得你真的太辛苦了,这么执着,分明颜值、演技哪个都在线,为什么总是比那些人难这么多呢?”

  林泽清眼神如一片没有波澜的湖泊,静静等着自己的助理说下去。

  往事如烟云,他并不觉得过于厚重;相反,听起来更像是一段有趣的回忆,看那段时光里的自己多么坚强不屈,冰天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踩着过来,才跋涉过万水千山直到今日。

  “我送你去医院,你都快烧到四十度了还问我,问我大半夜陪你跑,是不是很辛苦,说回去给我补奖金。”

  “后来就只多给了你三千块。”林泽清声音疲惫,像是长跑后脱了力气,自嘲道,“拿的片酬没多少钱,暂时发不起大的,回去——等以后挣大钱了肯定多给你发。”

  额角的钝痛每秒都在侵袭着大脑,身躯的冰凉也依旧没有多大改观。可是情绪却突然朝了反方向走——他突然心潮澎湃地憧憬未来。

  三年后。不,即便是半年后、一年后、两年后,他的身价都已经因为这部戏与日俱增。

  其他的不说,至少不至于连自己真心想要补偿给对自己好的人的奖金都发得囊中羞涩。

  “谢谢哥。”

  小陈听见林泽清沙哑着嗓子说得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不过我当时想的是,哥工作这么努力,生病的时候身体那样难受了,都还只顾着问我半夜跟着你跑是不是很辛苦。”

  林泽清哑然失笑——当自己过去不经意间流露的善意被拿出来掰开揉碎了一点点品,释然之中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当然,同时也有一股暖意。

  “所以我就想,我哥什么时候能找到个伴儿,这个时候能让他放松一点,哪怕就像弟弟对哥哥一样,生病难受的时候随便闹个脾气说两句不讲理的话呢。”

  尾音微微上挑,小陈的目光以光速变回戏谑的样子,话题猝不及防地被他跳了回来。

  “哥,乔老师对你可真不错。连你都学会对着他闹小脾气了。”

  这句话带着玩笑不假,可以起码有七八分的真心实意,林泽清听得出来。

  可正是如此,才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心中其实时刻存在、但一直被他刻意遮掩的裂口。

  一颗心重量加了好几分,蓦地沉下去。

  越是看到身边助理单纯而不掺杂质的憧憬,林泽清心底那份复杂的不安就愈加深厚。

  与此同时,林泽清逼迫自己清醒——不单单是从戏中抽离,更要从现如今美好的表象中抽离。

  毕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一切美好被瞬息撕碎、碎片残留在此后三年的时光缝隙中,是怎样痛苦的感受。

  头痛,他不该在身体状态不好的时候想这些的。

  好在时间过得飞快,小陈一路闲话,不等林泽清有时间继续胡思乱想,车已经开到了酒店。

  听了小陈一番打趣,林泽清第一次很想摆个谱让他闭嘴,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还没发展到自立门户的阶段,算不上助理的老板,毫无正当理由;再者,他发现自己可能真的病了,下车的时候连抬一条腿都根本没力气。

  于是只好憋着一股气,由着小陈把自己扶进酒店房间把湿衣服脱掉,在浴室浴缸里放好了热水,然后催自己赶紧进去泡着。

  进浴缸的时候左手不经意在浴缸白瓷的边缘磕了一下,被许景宵那辆奔驰金贵的车门夹的伤口又叫嚣起来,痛得让人发抖。

  浴室的门被关上,小陈走到外间帮林泽清把里面的暖光灯打开。

  正当林泽清闭上眼睛打算好好享受着泡一会儿,便听见房间门的开关声响。

  乔复明冷静持重的男声响在外间,还伴随着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响,勾得人脑子里全是屋外的画面,“小陈,我来看看他。”

  然后是小陈惊喜的应答声,林泽清只感觉自己眼皮越来越重,听觉也跟着弱化,几乎听不清外面在说什么。

  只记得乔复明的声音格外有辨识度,最后一句是他说的:“你去忙吧,我在这等他出来。”

  身体沉入浴缸温润的水中,他卸了力气,方才心中鼓起的一点点气性和纠缠不清的想法也都跟着一起烟消云散。

  只剩下温热的水流逐渐褪去他身上的疲惫,化开周身的冷意,让人的思绪也湮在其中浑浑噩噩地沉溺。

  这对一个其实已经发热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任何好处。

  林泽清仿佛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而乔复明的声音就像偶尔拍到沙滩上的水花——万分渴求却又远远不够。他抓住意识清晰的最后一秒,随即,世界仿佛混沌一片,万物皆陷入沉寂。

  小陈被乔复明劝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泽清骤然感觉周身温暖的水仿佛已经有些泛凉了,才突然感受到耳边响起不同的声音——仿佛皮鞋踏地的响声。

  外间地面酒店都给铺了地毯,而林泽清很清楚,这不是踩地毯的声音。

  是踩瓷砖地面的声音。

  他倏尔明白过来,却不知自己这一会儿意识混沌,反应早已变慢了不知多少倍。

  当他费力地抬起头,已经看到一双线条优越、裹着裁剪得体的定制香槟色西裤的长腿出现在自己的浴缸边。

  林泽清心中警铃大作,强撑着想睁开眼皮,第一反应居然是很想把人撵出去。

  乔复明支走了他身边的人,在他生病、最脆弱的时候和他这个上一世的前男友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并且,自己穿得一丝不苟,走进了他正□□泡着浴缸里的浴室。

  这样描述起来,怎么说都很不像是正人君子。

  林泽清发现自己虚弱到难以开口,只见乔复明的身影覆在自己上半身上,阴影遮住了光。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脸上某个部位开始不住地颤抖——却发现乔复明微微显凉的手已经轻柔地覆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他呆呆的,整套思绪都落了空,感觉这个世界的套路和自己心中的节奏完全不合。

  “我再不进来你是不是打算昏在浴缸里了?额头烫成这样,你烧到多少度了自己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