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只抓重点,他没有多看林泽清,目光直接对准宋希,言简意赅道:“你刚刚用力过猛了。这个地方你要想明白李薇的性格和心理状态,她对夏亦不能说毫无感动,但是远没有你刚才表现得那样真情实感。她一心搞事业,出于职业原因,本来就没有真心喜欢过夏亦,这场戏里面的愧疚比难过深。你情绪对,但没有这么重,程度要稍浅一点。”

  宋希点了点头,孔越又说:“多一点薄情、多一点伪装的痕迹,你好好想一想,一会儿我们重新开始。前面的都过了,就从你说不用了开始。”

  宋希会意,沉下眼睑思索半晌,终于向孔导比了个“OK”。

  “雨中行第二十场第二次!开始!”

  场记打板,“啪!”

  “不用了。”

  李薇低下头,吸了口气,很快又微微抬起头来,“夏亦,我们不是一种人,也从来都不合适。今天是想当面告诉你,不要让你再为我蹉跎。所以——”她转过身抓住车门把手,却被跑上来的夏亦一把抓住手腕。

  准备好高压喷水枪的工作人员已经就位,小幅度的细雨已经落到夏亦裸露在外的一截瘦削小臂上。

  夏亦的声音克制着恼怒和难堪,但他早已习惯了在李薇面前柔声细语,还是尽可能冷静道:“小薇,你分明知道——”

  他在这里卡了壳,半晌颤抖着声音继续,“以后别人能给你的我都可以,我一直爱你,我可以——”

  雨势渐大,李薇拿起手包挡住头,很想钻进车里离开,焦躁不耐也跟着加重了几分,下意识地使劲甩了甩夏亦。

  她是个女人,力气终究敌不过执着的夏亦,一时甩不动,着急伴随着脾气一下子上来,大声道:“夏亦,你别做白日梦了,我一直没说不代表我心里没个计较。你以为你还能有什么,你还能给我什么?别以为自己做面包拿过奖就很厉害了,你这辈子也就只是个做面包的罢了!”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李薇的发丝些微润湿,打散在脸颊上。她趁着夏亦脸色发白发愣的当口,狠狠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打开车门钻进去。随即小轿车被发动,很快就驶了出去。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夏亦的衣服头发很快湿透,冰凉的水从高压水枪里喷射出来,尽数浇在他身上。

  他脸色发白,牙关颤抖,眼神木然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赶紧回屋。

  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奔驰驶来,不偏不倚停在夏亦身边。

  许景宵熄火拉了手刹,正准备停下来后在车后座找伞,却一眼看见呆立在大雨中的夏亦,和他浑身已然湿透的衣服。

  “夏亦!”

  许景宵慌忙跑下车,刚找到的伞都来不及撑起来,便一把拉住他,却发现夏亦的僵在原地,身体仿佛失去了自己运动的能力,只随着受力各处任由摆弄。

  他顾不上询问,满腔情绪只剩下急切和心疼,情急之下只好一把提着后衣领开门将他扔进车后座,一面自己也跟着进了后座。

  冰冷的雨水顺着皮坐垫滑下来,滴滴答答落在脚垫上。

  “夏亦,你疯了!做什么在雨里面淋着?!”

  许景宵看着夏亦失魂落魄的脸,气不打一处来,胸口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话呢,夏亦!”

  夏亦迷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灵动的神色——仿佛是伤透了心的委屈。

  “连你也要骂我。”

  他颤抖着声带,开口时声音很低,夹满了失落。到

  这个时候,被冷水浸透的感觉后知后觉浮了上来,夏亦嘴唇发白,指甲也开始微微泛出紫色。

  “骂你,刚刚谁骂你了?”许景宵捕捉到关键词,语气突然变冷,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怒火。

  尔后是霎时转瞬即逝的迷惘,但很快消逝在更无边的怒气之中。

  连你也要——连你。

  这样委屈的语气,是因为他在夏亦心中,真的有着和旁人不同的地位吗?

  他的心口仿佛被轻轻捏了一下,力度不大,却正中关键位置,一下子疼得发慌、软的发狂。

  夏亦不说话,目光流连在许景宵脸上。半晌,他才在周身的凉意中禁不住瑟缩着开口,动了动手想要打开车门从许景宵的轿车里出去:“许先生,对不起,我——”

  发丝上的雨水顺着脸颊优越的弧度流淌下来,嘴唇早已失了血色,看起来很有几分憔悴。

  “你在干嘛?”许景宵扬起音调,强势地摁住夏亦想要开门的手,“就你这个样子还想出去,喜欢上淋雨了?你还嫌你淋得不够?”

  这声音凶狠,很像是在训斥小孩子。可是许景宵不再让夏亦有时间多想,不顾夏亦周身湿透,在后座上一把抱起了他。

  乔复明一手托起林泽清冰凉白皙的后颈,一手托到他的膝盖后面,细微的刹那,眼中闪过一丝镜头都无法察觉的微妙,他的手抖了抖,猛然把人往自己胸口贴紧。

  乔复明胸膛滚烫,相触的刹那仿若冰火两重天。

  一个降了温,一个取了暖。

  乔复明霎时多愣了几秒,正回过神来想要补救,孔越的“cut”已经响在耳畔。

  “对不起,我的。”乔复明立刻明白过来,眼中闪过歉疚。

  抱起林泽清的那一瞬,他脑子失了片刻的焦,做出了自己作为一个演员多少年来在片场最不专业的行动——一时只想尽全力给予怀中的人温暖,忘了说后面的词。

  “是不是第一次这样抱男人,动作力度没把握好?”

  孔导显然没意识到其中真正的原因,宽容道:“反正已经cut了,动作不熟悉你俩再练一下。前面发挥都挺好的,这段一会儿就从抱起来之前的动作开始。”

  他回头叫道具和化妆师,又嘱咐二人:“你们先自己把这个动作搞熟练了,一会儿确定可以了,复明再去换一身干的衣服,泽清也要把身上水再补一补,让他们拿水枪多浇一点——刚刚第一遍已经蹭掉不少了。”

  乔复明眼里的歉意更深,这次是看着林泽清。不过他没开口,因为根本找不出别的办法补救。

  “夏天,没事。”林泽清提起泛白的嘴角笑笑,无奈地仰头往后座上一靠。他刚刚彻底入了戏,一下子情绪抽离,有种空虚感,猛然卸了力,偷空也算短暂地休息片刻。

  乔复明在心中狠狠责怪自己的失神。即便是夏天,用高压水枪造出来的倾盆大雨狠狠浇透全身,也依旧是冷的。夏亦穿得是短袖,并没有裹保鲜膜保暖,实打实是冷水淋在身上。

  林泽清的T恤被凉水紧贴在身上,一块一块勾勒出皮肤的纹理痕迹,乔复明低着头,目光凝聚在他小腹上一处,恍惚间竟出了神。

  “来抱一下,快。”

  乔复明被林泽清的话怔得反复看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话。

  林泽清扶额,向后撤了十公分左右,正色道:“导演让你练练动作,下次不要卡壳了。”

  “对不起。”

  转瞬之间,温暖率然袭来,林泽清还没甩开眼睛前的水让自己看清楚前方,就猝不及防以一个与之前相仿的动作迎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耳畔低低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见,足以让人霎时红了耳朵尖。

  “真的对不起,刚刚是我出戏了,想让你暖和一点。”他停了停,刚好越过怀抱停留的时间,“下次不会忘词让你再来一遍了。”

  细细密密掺杂着亲密旖旎的话音从耳廓溜一圈儿就走,夹在风里不知所踪。

  “泽清。”

  孔导又想起来什么,叫住了刚被乔复明放下来的林泽清,同时瞥了一眼,先岔开话题点评道,“这一次动作还行......你们完了换衣服之前再多练两次。”

  “夏亦,后面那一段,许景宵的暗恋情绪被触发,在这个情境下比较激动但你夏亦不一样,你刚刚从自己失败的恋爱中抽出来,不可能立刻就接受许景宵的感情,所以这个时候,你虽然在许景宵表白之前有一种暗暗的对他的依赖信任,但是你并没有立刻意识到更深层次的感情。”

  孔越一口气说到这,又忍不住补充,“所以你对许景宵,仍然有一种下意识的最低层次的疏离,两个人关系不错,但依然存在距离,动作和细微神情要表现到这一点。你们两个好好磨一下,觉得可以了我们就正式再来。”

  孔导一般不会在第一次cut的时候就跟演员说这么多细节性的指导。

  一来是因为雨中行的主演乔复明和林泽清都是演技过关、细心认真的实力派演员,大部分情况下自己就会完成细节的打磨,能够演绎到位;二来是即便一条没过,在每一次的精修打磨中他认为只要方向没错,不出意外的话他们都能重新补救到位。

  “乔复明。”孔导的矛头又对准了乔复明,“这次争取下一条就一次过,毕竟是下雨的戏。”

  “我明白,这次不会出问题。”乔复明一点头。

  虽然浑身上下依旧湿得十分狼狈,手指依然在生理性地发颤,林泽清却已经习惯性地调动思维去提取孔导方才给出指导的关键词——

  最低层次的疏离。

  他回想起方才乔复明第一次抱起他来,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水浸湿,四舍五入,几乎是两个成年人紧致地贴在一起,他刚好能蹭到乔复明的下巴。

  霎时间,暗中急不可耐的渴望,和残存理智中的疏离。

  林泽清一下了悟,同时感到头发上坠下来的水珠让眼前一片迷茫——刚刚那段戏并非只是乔复明鲜见的忘了词,毫厘之间,他突然也分不清楚,面前的人,是许景宵,还是乔复明。

  又或者说,他是夏亦,还是林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