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竹烟对江窈仅存的不多的淡薄印象里, 江窈从来没有反抗过他的时候。

  幼年的江窈是他所孕育过的孩子们之中最乖、也是最可爱、最柔软的崽子。

  江荨天生冷淡,江瑰性子骄傲,江峣受宠任性, 只有江窈,从始至终都乖乖巧巧的, 甚至因为过于想要讨父母的欢心,夺得一点点属于父母的目光和宠爱,所以小心谨慎、畏畏缩缩过了头,甚至大多数只敢站在角落,哭唧唧地看着蓝竹烟抱着女儿,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蓝竹烟和江峣的亲子互动。

  江荨江瑰都是蓝竹烟身体健康的时候生下的, 他们在幼时得到过有关父母正常的关注和照顾, 而江峣虽然是在蓝竹烟地产前抑郁时生下的, 但是她受到的宠爱,比任何人都多。

  所以从始至终,自出生起就因为身体比妹妹好所以受到忽视和冷待的人, 一直是江窈。

  此刻看着江窈冷峻的眉眼, 蓝竹烟不由得恍惚了一阵, 面前恍然浮现出起二十年前的画面。

  那时尚才读幼儿园大班的江窈还未曾出落成如今挺拔高挑的模样, 脸蛋白皙柔软, 一掐就留红印子, 眼睛水润润亮晶晶的,像个软乎乎的玉雪团子, 被冷落了也只会如同小狗崽子似的不哭不闹,只是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但不管蓝竹烟如何对他漠视或者是冷脸以待, 只要蓝竹烟心情好一点, 先是逗狗似的叫他过来,江窈都会欢天喜地地扑过来,抱住他的小腿撒娇地喊他爸爸。

  即使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有关江窈的任何幼儿园亲子活动,即使他从没有主动给江窈买过任何东西、给他讲过睡前故事,即使他狠心将他关在阁楼里.......

  即使他从未对他履行身为爸爸的责任,江窈似乎都一直未曾怪过他。

  直到那年江峣去世的时候,连蓝竹烟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失控,又在什么时候当着葬礼上所有人的面,冲上去掐住江窈的脖颈,死死不肯松手的——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江窈年幼的脖颈上只剩一圈紫色的掐痕,小小的身体倒在地上,满脸涨红,连呼吸都开始变的微弱。

  而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则站在回过神来的他面前,将昏迷的江窈挡在身后,看向他的眼神,是如出一辙的震惊和恐惧。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江窈才脱去了那层乖巧和听话的外皮,逐渐变得冷漠和心狠,转身离开了江家,没有再回来。

  而蓝竹烟甚至也没有去追问过,江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也许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蓝竹烟不敢去追问。

  他怕追问深了,会在心里出现一个照妖镜,照出他从始至终的偏心,照出他的迁怒和冷血。

  蓝竹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江峣是他唯一的宝贝女儿,是江窈在母胎里夺走了属于江峣的养分,才会让先天不足的江峣在疾病和痛苦中死去的。

  他虽然对江窈冷血了一些,但是那都是江窈应得的,是他害死了妹妹。

  他没有做错。

  蓝竹烟心想。

  但是为什么,当看到江窈用那样冷漠和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时,自己的心中,会忽然涌现出一股奇怪的感受呢?

  那样的感受,在生病之后,似乎很久没有察觉过了。

  蓝竹烟皱着眉,捂着心口,对心中涌起的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感到些许慌张。

  似乎那样的情绪一直在冲击他原有的想法,坚冰正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撬开,而他却依旧不愿意回头去看,去看那数十年如一日未解开的坚冰下,藏着怎样的愧疚和悔恨。

  而江窈并不知道蓝竹烟此刻内心在想些什么,他也不在乎蓝竹烟的所思所想,丢下这句话后,再度想要离开。

  对于江家,他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他的宝贝在外面,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暖都是舒眠给他带来的,他要重新回到舒眠的身边。

  江窈决定改日挑蓝竹烟不在的时候再回来,于是抬起脚,便想要往花园走去,找他的舒眠。

  然而天终究不如江窈所愿,他才刚刚转过身,就再次被蓝竹烟焦叫住了:

  “江窈。”

  蓝竹烟这回也不再叫江窈叫幺儿了,或许他本身也不常叫,所以喊起来显得如此的生疏和冷淡,以至于江窈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内心甚至毫无波动:

  “你不想认爸爸妈妈,是因为爸爸妈妈以前冷落了你,对不对。”

  江窈闻言勾起唇角,冷笑一声,随即用冰冷的眼神刺向蓝竹烟,似乎想要刺穿蓝竹烟虚伪外表下的真实意图,然而却失败了。

  蓝竹烟在短暂的失控和黑脸过后,很快恢复了那副温柔款款的模样。

  他招了招手,身后的管家就抱着一叠文件走了上来。

  江窈眉头一皱,不明白蓝竹烟是什么意思,然而蓝竹烟却笑盈盈的,抬了抬下巴,示意江窈将那些文件打开来看。

  江窈本不想看,但看着蓝竹烟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片刻后顿了顿,到底还是拿起来,随意翻阅了一阵。

  片刻后,他眼神一凝,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

  “这是爸爸名下所有土地及其矿产的使用权和股份、作品的著作权.......只要你愿意搬回来,就在那边签一个字,这些东西就都是你的。”

  蓝竹烟笑道。

  蓝竹烟出身上流世家,追溯到祖上就是皇商,甚至在无数的□□中依旧能站对队伍,安然无恙,所以蓝竹烟继承的财产,甚至不是一个江家能比拟的。

  而蓝竹烟长大后也没有像他的哥哥姐姐那样经商,而是成为了一名画家,自他的笔下诞下了无数荒诞不经又饱受赞誉的绘画作品,如果能继承蓝竹烟的财产,那江窈简直是十辈子都可以不用愁吃穿了。

  江窈显然也对蓝竹烟的这个举动表现出了十足的惊讶,甚至还如同不可置信般将那些足足有四五个成年男人抱着、甚至签三天三夜都签不完的文件仔细翻阅了一遍:

  “这些,你都要给我?”

  “对,”蓝竹烟眉眼温柔,和江窈梦里那自始至终触摸不到的画面一模一样:“幺儿,回来吧。爸爸需要你。”

  江窈双手一顿,表情果然没有那么难看了。

  就在蓝竹烟信心满满的以为江窈会回心转意,像小时候那样投入自己的怀抱时,就见江窈却忽然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本股份转让合同书,在他面前晃了晃,随即那本厚厚的合同书竟然无风自燃,灼热的火光如同一簇误入地狱的星火,照亮了江窈俊秀的眉眼。

  “你!”蓝竹烟的脸色顿时变了:

  “你在做什么?!”

  “既然都要断绝关系了,还给我这些做什么。”

  江窈心中的愤怒已经在此刻彻底变成了心灰意冷,甚至懒得再和蓝竹烟废话:

  “你只想把这个东西塞给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不在乎这些。”

  他顿了顿,原本冷冽透着寒冰的眉眼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液体:

  “我自始至终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蓝竹烟太自信了,相信没有人能拒绝钱的诱惑,但归根结底,是内心残存的冷漠在作怪,于是他根本没有仔细想过——如果江窈想要钱,那么当初他为什么,没有选择留在江家,而是独自一人离开呢?

  江窈忽然觉得很悲哀,不仅是为了早逝的妹妹,更是为了从始至终一直在冷落忽视自己的父母——一原来一直到现在这个时候,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愿意去花一点点的时间,去了解自己。

  那么自己在他们眼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一个抢了妹妹养分的不合格的哥哥,一个只会添乱捣蛋害死妹妹的人,一个家中.......最多余的存在。

  指尖不由得卸了力气,燃起至灰烬的纸张顺势掉落在地,火光在明净的大理石面上折射出熊熊绵延的火光,如同天堑般,在地面上隔出遥不可及的一条线。

  在这个线的左右两边,是试图靠近却被抵触在外的心,是想抓却抓不住的手和想得到爱却得不到的灰心失落。

  江窈走了。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一步一步都走的无比坚定,徒留蓝竹烟咬紧牙关,站在他身后,死死地看着江窈的背影,直到眼角泛起了血丝。

  江瑰想要去追他,却被蓝竹烟呵在了原地:

  “不许去!”

  蓝竹烟额头冒出了汗,脸色泛着青,手也不自然地发着抖,脸上的肌肉轻轻抖动着,看起来像是发病的前兆,口中还神经质地念叨着什么:

  “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他一遍遍重复一个已经被他遗忘很久的事实:“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

  江云岫早就熟悉了蓝竹烟发病的表现,习惯性想要给他喂药,却被蓝竹烟一把推开了。

  玻璃水杯和药物在这一刻同时散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震颤声,如同最尖利的刀锋在人的神经上凌迟,惊得怀孕本就容易敏感的宁枳身躯一抖,下意识转身,不管不顾地埋头躲进了江瑰的怀里,寻求自己alpha的安抚和保护。

  宁枳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神经也随着孕期的反应剧烈而愈发敏感,而蓝竹烟回来后还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宁枳的肚子,好像要将那个肚子剖开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似的,那样狂热和变态的眼神简直让宁枳备受折磨,只求江瑰让自己离开出去住。

  江瑰抱着怀中微微发颤的宁枳,知道不能将自己的Omega留在这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折射出一丝冷光,随后和听到消息赶来的江荨对视一眼——

  无论如何,爸爸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即使不用交流,他们也能看出对方心理在想什么:

  绝对不能,让蓝竹烟重蹈当年的覆辙了。

  而此时此刻,江窈对江宅中众人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

  他走出门,深吸一口气,看着外面雾蒙蒙的天空,不知为何,不仅没有觉察出些许轻松,反而心中愈发沉重起来。

  此时此刻,江窈忽然特别想见到舒眠,特别想抱一抱他的Omega,亲一亲他,然后和他说一会儿话。

  不知道为什么,在遇到不顺心的时候,常常习惯于用烟草和酒精麻痹自己的江窈,现在不开心时,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舒眠。

  舒眠已经逐渐侵入了江窈的方方面面,那样痴情且无私奉献的Omega将毕生的爱意都给了江窈,让江窈如同上瘾似的,再也离不开他。

  那么好那么乖的Omega,谁舍得放手呢?

  江窈只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放开。

  思及此,江窈想要见舒眠的心情更加迫切。

  他抬起头,加快了脚步,本想快些走到花园处见到舒眠,却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在某个拐角处,他就看见舒眠站在花里,一见他来,就开始笑,看那个表情,似乎是在说——

  “回来啦。”

  看着那样温软的笑容,在那一刻,江窈甚至幻视了每一天回到家都能看见的未来的舒眠,明明只是同一个人,却能在任何地方及时出现,让他焦躁的心得到安抚。

  都说Omega没有alpha的信息素安抚会焦虑,但很少人提过,alpha对于Omega的依赖也是双向的。

  舒眠正想往前走几步去迎接他的alpha,然而下一秒,就被急速奔向他的江窈抱住了。

  Alpha的怀抱还是我一如既往的温暖,舒眠被重重地揽进怀里,按着他肩膀的臂膀用力到几乎有些痛了,但舒眠并不觉得讨厌,反而有些担心。

  他从江窈的怀里探出头,像是小狗似的仔细嗅了嗅江窈身上的信息素味道,片刻后皱着眉,伸出手拍了拍江窈的后背,小声道:

  “不开心?”

  “没有。”江窈的呼吸在抱着他的时候逐渐平复下来,声音却依旧有些低:

  “没有不开心。”

  舒眠:“........”

  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撅了噘嘴,觉得alpha真的是嘴比叽霸硬的生物,但还是很照顾自家alpha的自尊心,顺着江窈的话道:

  “好好好,没不开心,我们江窈是阳光大男孩。”

  “.......”江窈眉头一皱,豁然从他脖颈处抬起头来,质问:“我怎么觉得你在敷衍我呢?”

  舒眠装傻:“没有啊,我其实唔唔唔——”

  江窈不给舒眠“狡辩”的机会,将对方按在怀里,亲了个乱七八糟。

  舌尖刮过口腔,随即又交缠共舞,舒眠被江窈捧着脸,只觉被亲的都要呼吸不上来了,江窈才放开了他。

  一吻毕,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江窈捧着舒眠的脸,和他额头贴着额头,片刻后,道:

  “舒眠,我想重新开始。”

  舒眠看着江窈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的眼神,顿了顿,抱住了他,道:

  “江窈。”

  他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想干什么,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江窈。”

  “........”江窈看着舒眠认真中冒着傻气的脸庞,带着气音笑了笑:

  “我知道。”

  他摸了摸舒眠的头,随即牵起他的手,说:

  “走吧。”

  “去哪?”舒眠反手和江窈十指相扣:

  “去公司吗?”

  “嗯。”江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顿住,回过神,对舒眠道:

  “宝宝,我们养个宠物吧。”

  舒眠一愣,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完全不记得自己以前说过这句话:“宠物?”

  “对。”江窈一直记得舒眠说过的话,但是忘了这句话是未来舒眠和自己说过的,于是道:

  “你不是一直想养吗?我们养一个吧。”

  “就当是庆祝我,摆脱江家——脱胎换骨,得以重新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