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琅既然敢带着这伤进宫, 自然安排好了说辞,容迟却无意细听,只淡淡道:“谢相, 陛下有交待,谢相不可信,还请回避。”
双方如今连表面的和平也懒怠维持, 对于容迟的排斥,谢容琅并不意外, 只是他强势惯了,又怎会将他的话听在耳中?
谢容琅盯着那太医令,无声督促。太医令正要上前, 却被一旁的单谒拦住了。
单谒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谢容琅的伤势, 冷声道:“谢相,陛下伤重, 我等臣子束手无策, 总该让她好生静养。”
单谒一动,他身后那些朝臣,也顶着被威严的谢相怒视的压力, 纷纷上前一步。
谢容琅面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竟忘了,朝中如今已经不再是他的一言堂。
凤昭当真好算计,只凭一个莫须有的孩子,竟在短短时间内, 笼络起这么多与他对抗的人。
只是事到如今, 便是叫她暂时蒙混过去又如何?
不论那王嗣是真的, 还是假的。过去的真相究竟为何,已经不再重要。
最重要的是, 现在,那个王嗣已经没了。
谢容琅面色不算好看,但想通了这一点,还是选择后退一步,拂袖而去。
跟随他的那些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寝宫内的气氛松动了不少。
单谒问那医者:“陛下状况如何?”
那医者已经被质子买通,按照容迟的说辞含糊答道:“陛下伤重,身子受损,需好生静养些时日。”
单谒沉重地点了点头,只稍待了片刻,便领着群臣告辞。
容迟亲自送他出去,两人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耳语,单谒听到容迟的提醒,面上浮现几丝异样,深深看了眼前的邻国质子一眼,沉吟着点了点头。
有单谒等人的操持,坤国的局势并未因为女王的重伤昏迷,而发生什么明显的倾斜变化。
容迟守在楼昭身边,半步没有离开女王寝宫,但每日也并不清闲。
他便坐在寝宫内的案几前,写下一封又一封的书信,让金棘逐一派人送出。
直至次日黄昏时分,楼昭的眼皮动了动,守在凤榻前的容迟第一时间察觉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昭昭。”
楼昭尚未睁开眼,便听到这声呼唤。
手指在这人的手心中蜷了蜷,她没有睁开眼,却侧过了头,似乎还想再睡一会儿。
“昭昭,醒来。”
质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楼昭确信这次没有听错,总算睁开了眸,看向面前的人,大而黑亮的眼中,有着些许的疑惑。
“是我,容迟。”
楼昭当然知道,眼前的质子也叫容迟。
但不知为何,当他这样说时,她却不自禁想起,第一个任务结束后,她在系统空间得到的“灵魂碎片”,和那道碎片化作的光芒,绕她周身一圈后,消失在无边的虚空。
当时,楼昭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联想。
如今,这道低沉柔软的嗓音,似乎,让她的联想化作了现实。
“容迟?”她的嗓音有些沙哑,难得一见的虚弱,语气中有疑惑,也有期待。
容迟默默地点了点头。
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四下无人,楼昭确信,本性清冷孤傲的质子,不会无端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
她不禁露出一则浅浅的微笑。
那笑意并不明显,眼睛却极亮,看在容迟的眼中,心都化作一滩软水。
他轻轻在她额间亲吻一记,两人无言的目光缠绵,不必有多余的语言,便已经明了一切。
面前的这个容迟,便是上个位面她遇见的容迟。
他们拥有同根同源的灵魂。而此时,质子已经记起了上个位面中,两人经历的一切。
怎么会这样?楼昭有着些微的不真实感。
楼昭眼眸低垂,没有察觉到,在短暂的怔忡之后,质子的目光陡然清明。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身前的陛下,又看了看两人十指紧扣的双手。
楼昭感受到他细微的动作,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质子喉头微微滚动,眼中浮现些许楼昭看不懂的复杂。他没有放开与对方紧扣的手,而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楼昭的目光柔软下来,柔顺地将上半身,靠在他胸膛。
质子的脑海中,忽然涌入了大量的记忆。
他好像隔着一层透明膜障,看着那对痴情男女相恋的过往。年轻男女相貌登对,不论与自己、还是陛下,都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他莫名就是知道,那个高大俊朗的男子,便是另一个自己,而那个拥有倾城容颜的公主,分明是全然不同的明艳相貌,却是坤国的陛下凤昭。
这记忆出现得太过突兀,就好像自己的身体内,忽然挤入了另一道灵魂。
他可以冷眼旁观这道灵魂携带的所有记忆,甚至可以接受对方也是自己的事实。但在看清那两人相识相恋的过程时,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浓重的惆怅。
尤其在想起片刻之前,陛下看向自己的模样,原来这个人的目光,可以那样柔软。
与她此前看向自己的疏离和刻意的冷落,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质子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切割成两半。
一半陷入不为人知的黯然,一半承受失而复得的惊喜。
楼昭不知他的纠结,眼下她最担心的,便是谢容琅已经得知她腹内孩子的真相。丰富的暗杀经验告诉她,昏迷前的那一击,恐怕无法让对方殒命。
倘若对方将此事散播出去……
容迟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都告诉她。楼昭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
她有些意外,谢容琅并未当着群臣的面戳穿这件事,不过细一想来,他们行事周到,没有必胜的把握,贸然公布这个真相,对他并无益处。
但乾国那边,他却不太可能没有动作。
容迟也想到了:“放心。我已经写信回国,说孩子被谢容琅害了,相信我父王不会轻易被他说动。其实,只要我们成亲,让我成为你的王夫,孩子以后还是会有的,乾国还会是我们的后援。”
楼昭一时有些迟疑。
她身体受伤无法受孕一事,一直瞒着乾国质子,一方面,多说多错,透露太多消息出去,于她计划不利,总会平增变故,质子只需知道孩子一事本就是假的,便足够了。
再者,她所做的一切,只为暂时稳住坤国的局面,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帮质子回国铺路。至于坤国的王位究竟交由谁来继承,其实并不重要,毕竟任务完成后,这个位面便会被封印。
但当质子变成了昔日的恋人,楼昭却有些犹豫。
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只迟疑了一瞬,楼昭便决定暂时忽略这个细节,只讨论重点:“这个不行,我的目标是想让你回到乾国继承王位。成为我的王夫,你在乾国想要的东西,可能就此无缘了。”
容迟笑了笑,问她:“你认为我想得到的是什么?”
楼昭根据剧情猜测:“王位?乾国的江山,或是统一这片大陆?”
容迟却摇了摇头,道:“不,我只想平静生活,安度余生。”
楼昭愣了一下,这句话,昔日质子初见面时,就曾跟他说过,她不信。
今时今日,他恢复了前世记忆,骨子里涌动着权臣容迟的鲜血,还这么说,她却信了几分。
不过,权臣容迟所思所想,能与质子容迟的想望一致吗?
倘若不同,会不会影响她任务的完成度?
楼昭笑了笑,她当真想得太远:“凭你我当下的处境,想要平静生活、安度余生,却是不得不去争抢掠夺了。”
只因谢容琅不会平白给他们这般逍遥的机会。
容迟怎会不懂?只能沉思着点了点头。
数千里之外,乾国国君前脚收到谢容琅的密信,得知凤昭腹内胎儿作假,看完只觉得荒唐,但此人信誓旦旦,倒叫他对那还未出世的小外孙产生了几分担忧。
紧接着,便收到十三子容迟传来的亲笔信。
容迟果真带来了一条恶讯:“千防万防,谢贼难防,凤昭痛失爱子,儿臣不忍其孤苦无依,恳请两国联姻,儿臣愿为坤国王夫,守护左右。”
容尧得知噩耗拧紧的眉头,瞬时松散下来,连连点头,心道:“十三办事到底稳妥,眼下还是联姻更好,他们年轻,只要有十三在,以后多少孩子都会有的。”
这般想着,非但没有从坤国边境撤兵,还派遣使臣前往坤国,打算商议质子与女王的婚事。
顺便还写了一封国书,对谢相的不作为表示谴责。
谢容琅行事周密,先后几次安排行刺,虽然大家都很清楚他就是凶手,甚至楼昭还与他当面对过招,却苦于没有足够的证据,加上对方的势力和背后家族的庞大力量,想铲除这个庞然大物,须得徐徐图之,在对方彻底垮台之前,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旁敲侧击,以示警告。
国书抵达坤国王廷,楼昭佯作不知情,着廖独当堂宣读。
谢容琅在群臣面前落了面子,气急败坏,回到相府又是一阵大发雷霆。
稍稍冷静下来,谢容琅回想起凤昭假孕的事情,总觉得有些蹊跷。
看这两人平日里的相处十分恩爱,但私底下却并非人们预想中那么缠绵,也没有人前的恩爱,晚上甚至是分床睡的。如果想借着对方的血脉来跟自己争权,没道理表现得这么见外。
要知道,凤昭可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当初为了气他,先后找了好几个男子进宫侍奉,在这方面并非寻常扭捏的女子。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要闹出一通假孕来欲盖弥彰呢?
谢容琅招来太医令,仔细询问楼昭当时的脉相。
太医令并不知晓内情,只是尽职回答,他每日都进宫跟陛下请平安脉,从未察觉到有什么异常。
谢容琅反复查问,竟然什么都没问出来,最后随口提了句:“以往陛下的身子可有不妥之处?”
太医原本摇了摇头,被谢容琅这么一说,忽然记起,去岁女王因为强行滑胎伤了身体,便是由他亲自调理的。当时他迫于谢相的威严,没敢多言,其实那次陛下狠狠伤了身子,可能于子嗣十分不利,照理说,她是很难再有身孕的。
因此,当他忽然诊断出陛下有孕,太医令内心曾生出几分意外。
不过陛下孕初期的脉相很分明,事实在前,太医令便没有多想,类似的情况虽少,却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他只当做陛下运气不错。
此刻谢容琅再三问起,太医令也就不再隐瞒,将她当时的情况如实说了。
“很难有身孕吗?”
谢容琅听到这里,冷笑一声,心想自己多半已经找到了整件事的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