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上, 容迟清楚,这是最好的安排。
入仕,一直在他的计划中。
重新登上权势顶峰, 才有足够的能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哪个男子甘心在后宅蹉跎一生。
这女子当真为他考虑好了一切, 甚至为了他的名声考虑,打算让他搬离公主府。
但容迟能够感觉到, 她现在待自己,跟从前略有不同。
容迟想到,她昨日召见自己, 已经不往起居室去了, 而选在公事公办的外书房。不再动不动就握他的手,也不再说那些让他为难的话, 对他的善意丝毫未减, 却处处透露礼贤下士的尊重。
这原本是他想要的。
但当她真那么做了,容迟无法忽略自己内心深处浮现的无言焦躁。
她似乎在疏远自己。
她待自己,不再像从前那般亲近了。
会是什么原因?
容迟心中不止一次分析。他联想到自己身上被衣料掩藏的那些伤疤, 除了这个, 他想不出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对自己产生了这样的转变。
那女子是看过他那些伤疤的。
当日,便是她亲手为自己治疗止血。
后来有一日,他正要换药, 褪下衣衫任由李太医为他处理伤口, 却听见屋外传来的脚步声。
容迟扭头一看, 却那女子怔怔地站在门口,正在看他身上的伤。他正想披衣说话, 却见她面上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随即掩上门退了出去。
当时容迟的心情就有些怪异。
他让李太医动作快些,草草换了药,裹了伤。待他穿好衣物,让人推开门,想让她进来,却发现门外早已空空。
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所以,是被他的伤吓到了吗?
毕竟是个女子,乍一看到那么多狰狞的伤疤,心里多半是害怕的。
容迟曾私下询问李太医,自己身上的这些疤痕能否祛除。
李太医说,可以想想办法。
想完全修复几乎不可能,但是他可以用秘药将伤处磨平,疤痕颜色变自然,但这需要一些的时间。
容迟问,需要多久。
李太医回道: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两三年。
容迟隔着衣料,摸了摸腰部的伤处,那里的凹凸感虽然比起之前已经平滑许多,但看起来依旧可怖。
即便治好了,给人留下的阴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磨灭的。
容迟向来心思重,沉默少言,即便是容薇,也很难看出他真正的心思。
得知这座宅子就是以后的家,小姑娘此刻心情正好,哪里有心思关注旁的,她人在亭中坐着,眼睛却停不住地到处张望,楼昭笑了笑,道:“莫愁若是喜欢,就四下看看,不必拘谨。”
容薇闻言立刻点了点头,雀跃地跑出去了。
容氏即将平反的消息传来后,容薇心头一块巨石落下,对这个帮助他们的公主也亲近了不少,在楼昭面前,便忍不住流露出小姑娘的本性。
楼昭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对身边的容迟道:“这两日看你情绪不高,是有什么难处吗?”
容迟审视她的表情,能够感受到,她的关切并不掺假。
但她的眼中,也确确实实,再看不出对自己的企图。
她曾经只是握着自己的手,便能默默把玩许久,为看他窘迫的样子,总爱说些暧昧的言语。容迟还记得,在沈康的生辰宴上,他受了重伤,昏迷前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紧张和惊惧。
分明,还是前不久的事情。
那些心意,究竟是被妥善掩藏了,还是,因为无法接受他如今的模样,无声消失了?
容迟这几日越发无法按捺住,那股子从内心深处滋生出来的无名焦躁,像是沙漠中久行的旅人渴望水一般,想要从身前这人的眼中,看出区别于旁人的独一无二。
“其实,属下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他这样说道。
楼昭不解,疑惑地看向他。
容迟便道:“属下不介意那些身外名。朝中谁人不知,我本就是公主府的人,住在公主府如何,搬出来又如何?属下不会被这些流言蜚语影响,所以,殿下不必费心安排。”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属下,愿意留在公主府。”
楼昭眨了眨眼,这话的意思,是不想搬出来吗?
她想了想,却坚持按照原计划:“你不介意流言蜚语,本宫却不能不考虑。本宫希望你轻装上阵,无后顾之忧,专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眼中的温柔坚定,看在容迟眼中,又令他有些迷茫。
她确实在为他考虑。而事实上,他并没有旁的选择。
如今的自己身无长物,拥有的一切都拜她所赐。收回或者给予,都全看她的心意,自己只能承受。
容迟不喜欢这种万事都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她可以随时抽身离去,而身为区区幕僚和寄人篱下的客卿,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改变这种局面的唯一方法,就是自己爬得够高。
一个寄居在公主府的区区客卿,和一个得到公主府支持的自由人,哪个身份能走得更长远,他当然很清楚。
这女子也很清楚,所以才做出这个决定。
沉默良久,他才低声道:“那么,属下便谨遵公主的安排。”
楼昭不知反派先生的纠结心思,见他想通了,便结束了这个话题,随即想起什么,从袖袋中取出一物,递给他。
容迟双手接过来,眼底浮现一丝惊讶。
是块触手温润的羊脂暖玉。
上头雕刻着容氏的族徽,一只盘踞的山鹰,并一个篆书的“容”字。
容迟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们容氏的信物,是从祖辈流传下来,从前由父亲随身携带的,原本会交给家族继承人大哥。
容氏被抄家灭族,这枚玉佩,也不知流落何处,没想到,有生之年,竟回到了他的手中。
楼昭解释道:“容氏的家财都被收缴进国库,即便是本宫,也不好轻易动用。只是这枚玉佩不知怎么流落出来,被我偶然得到了。现在物归原主,给你留个念想。”
容迟无言摩挲着这块玉,心中顷刻间有些赧然。
她对自己是全无保留的好,而他,却过分多思多虑,暗自揣度她的心意。
实属多余。
他将家族的信物妥善收好,起身拜谢。
楼昭只抬了抬手,将他虚扶起来,并未触碰到他的身体分毫,神色浅淡:“不必多礼。”
容迟手指蜷了蜷,笑意有些勉强。
这些日子天气晴好,绿满园和撷芳院西厢房都有仆从小厮进进出出,打包箱笼。
容华公子要搬离公主府,外出任官了!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般,在府内快速流传开来。
这对兄妹进府时两袖清风,离开时,公主却有许多馈赠。不论兄妹两个如何推辞,楼昭只“无妨”两个字,便将两人堵了回去。
吃穿用度、家私器具,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给不出的。
玄武西大街的那座宅子,他们看的那一天只有些基础的物件,如今已经被布置得满满当当,比起撷芳院的规格,也相差不远了。
容薇再怎么天真单纯,得到这样的厚赐,也难免心虚。
还是容迟对她道:“所有物件都登记造册,细心保管、珍重使用,便不负她的心意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今日所得馈赠,来日必数倍偿还。
容薇深以为然,亲自盯着仆妇们收拾箱笼。上上下下忙了三五日,才将东西整理好,陆续安排车马运送过去。
容迟如约去吏部当值,归来时便要请辞,容薇等着他一道去向公主谢恩,当晚便要正式搬往玄武西大街去住了。
容迟看了身后的绿满园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被带到公主府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离开这里时,心情竟带着不舍。
容薇在他身后掩上院门,兄妹两个往撷芳院走去,经过角门时,看见几名仆妇正在闲聊。
“听说今日那容华公子便要搬走了,这是要给驸马爷腾位置吗?”一道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可大约因为说话的人心情太过激动,依旧传出了一段距离。
兄妹两个本不以为意,在听到隐约飘过来的几个字眼时,却都不禁愣了一下。
容薇面色惊讶,朝那些人看过去,容迟垂下了眸子,脚步也停了下来。
便听见有人问出他们的心声:“什么驸马爷啊,哪里来的消息?”
先头那仆妇低声道:“京城谢家二公子呀,听说谢家多次向陛下求婚,诚意十足,国舅爷也很看好这门婚事。原先咱们殿下不愿松口,但前几日谢家派人来,公主却见了,在书房中商谈许久。这不,现在又让那位搬出去,可不就是为婚事做准备吗?”
有人提出异议:“那谢二公子我见过,要说容貌气度,跟容华公子根本没得比。咱们殿下眼光那么高,能看得中他?”
先头那仆妇便道:“不是他,也有旁人。如今咱们二皇子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多少人盯着公主的婚事呢,不是谢二便是王三,横竖不能跟着一个面首……”
容迟喉头滚了滚,提起脚步,不再细听。
容薇连忙跟了上去,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
“哥,你不要听她们胡说。公主不是说,让你出府是为了入仕嘛……”
容迟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说:“这是自然。不要耽搁了,她在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