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地西南部,巢区。

  安澜从睡梦中被一阵心悸惊醒。

  起初她以为是黑鬃斑鬣狗的动作太大——可能是因为最近活动量小,或者是因为夜风里带着些许雨丝、拂过金合欢树时寒意满盈,它的后腿正在无意识地抽搐着,扬起细细碎碎的尘灰。

  空地上陆陆续续传来悉索声响,笨笨从四脚朝天状态翻身起来,疑惑地左右张望;坏女孩不耐烦地喷着鼻息;诺亚则咕哝着往下埋头,片刻之后,因为安澜坐直身体,他骤然失去热源,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寒战。

  黑鬃斑鬣狗在氏族成员的“抱怨”声中醒来,它茫然地看了看空地,又狐疑地看了看后腿,好像那不是自己身上的某个肢体,而是一个拼接上去的部分,一个外星来客。

  背景音是远处雷鸣般的水流声。

  就在这时,安澜意识到自己刚才忽略了什么——风带来的不仅是沉重的轰鸣,还有一种更缥缈的声音,一种扭曲了、打散了的啸叫声响。

  斑鬣狗本就可以听到数公里开外的声音,雨季,狩猎队和独行侠在各大猎场四散,一旦听到求援声,这些氏族成员在互帮互助的同时还会向其他同伴传达信息,啸叫声像波纹一样漾开,把危险及时报知给留在后方的统治者和带崽母兽。

  安澜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站了起来。

  还在往她这里拱的诺亚险些被甩飞出去,但他也听到了自北部传来的异常动静,很快就清醒过来,晃晃脑袋,振作精神,一言不发地小跑向空地边缘,将那里散落着的雄兽们赶到了一处。

  紧张情绪在巢区里迅速扩散。

  在距离安澜最近的地方,主战力们早已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流浪雌兽“上校”就像一只看到了猎物的凶犬,一会儿龇着牙往前窜,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张望,不知道的还以为它脖子上正拴着一条无形的缰绳,须得女王一声令下,才能撒开四腿朝着战事燃起的地方狂奔。

  安澜没有浪费时间去消磨它们的战斗意志。

  她转身飞快地同黑鬃斑鬣狗贴了一下,然后又同前段时间狩猎伤了腿的坏女孩贴了一下,把巢区和巢区附近的二十多只幼崽拜托给了两位经验丰富、善于作战和调度的老前辈。

  前后不到半分钟,大部队就奔跑了起来。

  这支队伍一共由二十多只斑鬣狗组成,除了零散的高位者和中层成员以外,主战力只有安澜、笨笨、蜜獾、上校以及三只顶层雄性斑鬣狗。

  箭标今晚并不在巢区,它和联盟其他成员在中部猎场;圆耳朵则是必须留在巢区看护幼崽,同样被拖住的还有狐狸。

  从远处变了调的啸叫声来看,已经有一部分距离较近的氏族成员赶到了冲突现场,现在,那种半是忧虑、半是恫吓的声响已经变成了纯然狂怒的战斗咆哮。

  同样在咆哮的还有定居在中部的雌性领主花豹。

  自从安澜成为女王以来,这头喜欢蹭饭的花豹就一直安安心心地当着它的领主,平时躺在干燥的土丘上睡睡大觉,闲着没事恐吓恐吓无辜的猎豹一家,要是遇到危险,要不上树,要不就往斑鬣狗大群所在的地方扎,偶尔也开伙做做饭——虽然这些饭大多都没进到自己肚子里就被“礼尚往来”光了。

  日子过得悠闲,它也没忘了自己的“老本行”,时不时就会吼两嗓子,以示狮子正在靠近,或者有其他不讲理的入侵者正在靠近。

  南部氏族有不止一个这样的跨种族“伙伴”,最常出现的除了花豹就是一只和雄性斑鬣狗玩得不错的胡狼,但是今天晚上,这只胡狼躲起来了,躲得远远的,大约是察觉到了恐怖的降临。

  斑鬣狗的啸叫声响彻草原,回应般的狮叫声随之而来,紧接着是象群的嘶鸣,是有蹄动物互相之间不安的警醒,是狒狒们意味不明的怪叫……

  两只秃鹫从高天掠过。

  明亮的星空被短暂遮蔽,披着银色薄纱的草场上降下两个若隐若现的暗色斑块,风一样来,风一样走,像死神的斗篷,滑过地面,悄无声息。

  安澜一边跑,一边思考着对策。

  按照常理,这时她应该已经可以给处于冲突中心的氏族成员发布命令了,无论是要求它们放弃对峙、立刻后退,还是要求它们拖住对手、配合拦截、好在猎物群彻底回迁之前给敌人沉重一击。

  这两个选项里,她毫无疑问倾向于后者。

  问题在于——壮壮有能力去拖住入侵者吗?

  尽管鬣狗女王因为对几名杰出后辈的关爱而陷入了短暂的迟疑,接近北部猎场中段的稀树林里,情况还是在诡异地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壮壮带领的王室小团体平均年龄只有三岁出头,小断尾带领的断尾联盟稍微好些,但也因为前段时间的分裂导致有数名年长者出走。

  相较羽翼未丰的南部氏族狩猎队,入侵者们全然占据着上风,几头主战力更是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如果安澜在场,一定会认出对面的带队者——

  密苏瑞。

  这只曾经在南部领地穿行了近三个月的雌兽对季节性猎场十分熟悉,只要不再往更靠南的地方推进,就足以组织起有序的围攻;同时,它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女儿和两个姐妹的仇怨,在有希望血债血偿时,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下屠刀、给对手留出什么逃生的路径。

  现在不是壮壮要缠着它,而是它要缠着壮壮。

  王室小团体的边缘角色、年轻的因芭,在密苏瑞带队展开第一轮进攻时就被咬翻在地,受到了严重伤害,如果不是它有着在外独自流浪的经验、立刻坐下来护住肚腹、跟着对手的行动而扭转身体,恐怕这会儿已经半条命都归西了。

  南部氏族狩猎队的共同施救很及时。

  唯一的缺陷在于被施救者似乎没料到自己还有这样绝处逢生的机遇,稍稍摇摆了两秒钟,险些没能借着一波浪潮般的冲击顺利退潮,又在大腿上被对方开了两道血口子。

  高大的橡树子把自己摆在了因芭和敌人中间,口水巾虽然吓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坚强地跟橡树子站在了一起,护着壮壮和因芭撤退,小南瓜急得大声啸叫,那尖厉的笑声一串比一串急切,恨不得跨越数公里距离,直接将已经开始回应的表姐,箭标斑鬣狗,传送到战场中心。

  壮壮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一瞬间,大约十几个同伴的性命都被压在了它的头顶,它必须做出那最艰难的选择——选择撤退,它们可能会因为阵型出现漏洞而被吞掉尾部,势必有几名氏族成员将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选择继续对峙,它们可能会因为调度不佳而被冲散击破,倒霉一点的话,或许会有一个甚至两个小战团在这里全军覆没。

  最糟糕的是:它不相信自己和小断尾的默契,从对方每每接到讯号都会迟疑半秒钟的情况来看,对方其实也不相信它作为“继承人备选”的判断。

  关键时刻,还是跳跳站了出来。

  自从在大溃败中折断了一条后腿,跳跳就像被疼痛和生命危险拨开了迷雾一样,对氏族中不同群体的性格、实力和联盟关系把握越来越深入,准确预测政局走势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此时此刻,它站了出来,朝着敌人发出了一声惊天怒吼——人们很难想象从这瘦小的、残疾的身体当中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但这一声斗志昂扬的吼叫声惊醒了摇摆不定的壮壮,也惊醒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小断尾。

  是啊,是啊,跳跳还在这里呢。

  作为在场唯一一只断了后腿的存在,假如真的扭头离开,它和身受重伤的因芭必然会陷入十死无生的局面,就连勉强挣扎的一线生机都没有,难道壮壮可以坐视这种事发生吗?而如果壮壮选择留下,难道你小断尾还有抛下整个王室小团体、自去苟且偷生的机会吗?

  大家其实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如放下对彼此的不信任,抱着别无选择、背水一战的决心,拖住敌人,等待更多氏族成员降临。

  南部氏族是防守方,也始终是防守方;这里是南部氏族的领地,甚至都不是边界线,而是季节性猎场中段的稀树林;箭标和它带领的三角联盟已经越来越近了,远处还有更多同伴正在奔跑,只要团结一致、坚持到底,哪怕有一些正面牺牲,也比在逃跑中将尾段无谓地折损掉要强。

  既然都想在王座跟前证明自己,就这样做吧!

  无论是王室小团体还是断尾联盟都被跳跳悍不畏死的姿态给震慑住了,但看到这王朝血脉中肉体最弱小的一名成员,它们也的确都被提醒了自己刚才忽略的东西。

  密苏瑞正在组织第二次大规模进攻。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要是放这些入侵者自由来去,等到雨季中期,等到北部氏族的大部队到来,就得祈祷对手自己犯错,才能对它们造成实质性的惨烈打击。

  如果女王自己在这里,它会怎么说,又会怎么做呢?

  想到这里,壮壮和小断尾对视一眼。

  尽管它的脊背还在因为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而紧绷着,它的内脏还在因为因芭断断续续的哀嚎声而扭曲着,但它深吸一口气,走到队伍最前端,以一种甚至显得有些挑衅的姿态,直面入侵者的锋芒。

  下一秒钟,密苏瑞刨了刨爪子,掀起嘴唇,露出了红色的牙刀。